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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铁骑俄四合,鸟落无虚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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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元军被巩信稽滞的同时,文天祥所率残兵已经翻山越岭,逃至一个叫空坑的村子。此时夜幕深沉,督府军大都溃散,首尾不得相顾。慌乱中,奉书似乎看见谈笙将母亲、庶母和两个姐姐护入一处民房里,他手中的宝剑反射着惨白的月光。她拼命唤了几声,便被杜浒拉到了另一条路上。

    杜浒拉着她,抱着三姐,已经精疲力竭,随意闯入一户破败的空房子,刚把三姐放下地,就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奉书几乎以为他死了,但随后他鼻孔里便响起了鼾声。

    奉书和三姐搂抱在一起,互相安慰道:“明天就好了。鞑子找不到我们,明天就安全了,杜架阁会给我们找到吃的。”

    说着说着,两个人却都不约而同地住了口,呜呜地哭了起来。

    月光透过房顶,在坑坑洼洼的地上跳起了舞。

    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迷迷糊糊地挨了半夜。突然,杜浒一跃而起,叫道:“有情况!”略略一思索,伸手从地上抄起两把灶灰,往两个女孩的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自己则握紧了腰间的刀,闪在了门边的阴影里,和黑暗融为了一体。

    远处传来一阵阵喧嚣,似乎是风声,却又不像。

    过了不久,连奉书也听得清楚了。她听到脚步声纷纷杂杂,得得的马蹄声将四周围了起来,她甚至能闻到战马身上的骚味。无数人口中呐喊着,她依稀能从中分辨出几句汉话。

    “抓文天祥,别让他跑了!”

    “抵抗的,格杀勿论!”

    她扑到门缝前面看。一时间,她以为外面飞满了萤火虫。随后才明白,那是无数燃烧的火把,将骑兵们佩戴的马刀映得血红。远处的几个民房已经烧了起来。那些房屋只有茅草作顶,此时已被吞噬在熊熊烈焰之中。

    大军分成数队,像蚂蚁一般侵入四面八方。村中的狗齐齐吠了起来,还有几只鸡被赶着乱走。一个村汉不及躲避,让一匹马撞倒在地上,又让另一匹马踩穿了肚子。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从他的身体里挤了出来。

    奉书吓得呆了,直到三姐在她背后狠狠一扯,这才如梦方醒,连滚带爬地蜷缩回屋子角落,心脏仿佛都不是自己的,砰砰跳得飞快。鞑子兵马上就要来了。

    突然咣的一响,眼前一亮,门板被整个劈开。两三双蒙古皮靴踩了进来。

    他们竟然没发现杜浒,只看到了簌簌发抖的两个女孩。

    一个元兵转头朝外面说了句什么,语气轻松,似乎是说这里没有可疑的人。

    一个长官模样的人探头看了一眼,随即眉头一皱,将目光定在奉书和三姐身上。她俩毕竟是相府小姐,就算脸涂得再黑,衣裳再脏再破,也总是有些不一样的气质。

    况且,她俩已经哭得满脸是泪,泪水将脸上的泥污冲掉,露出一条条白玉无瑕的肌肤。

    奉书拼命将脸转开,吓得快晕过去了。她能感到那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狠狠剜着,又听到脚步声响,有人朝她走了过来。

    但门外响起一句汉话:“百户大人,文天祥又不在这儿,不必平白耽搁。”

    那长官模样的哼了一声,似乎颇以为然,转头出门,闯进了另外一家。

    奉书心中狂喜,忍不住抬眼看了一看。门外全是竖立的皮靴,和倒下的尸体。

    但她还是不敢动弹,和三姐挤在一起。她听到元兵一家家地搜捕询问,不时拔刀杀人。偶尔有人想要跑出村子,即刻便被射死。每过得一刻,便有人叽里咕噜地汇报着什么。有时候,那汇报的却是汉人。他们全都说,消灭了一些零碎的宋军,但是没有找到文天祥。

    奉书和三姐对望一眼,泪痕未干的眼中满是喜色。她们听到一个说着蒙古话的人哇哇大叫,气急败坏地训斥了一句又一句,都不禁扬起了嘴角,偷偷笑起来。

    那个声音忽然一变,低沉地说了两句。随即便有汉人应道:“是!李元帅有令,这个村里的蛮子相助文天祥逃跑,大大的不孝顺,全都该死,一个活口也别留!”

    一阵暴雷也似的齐声应和。紧接着,元兵井井有条地四散开来,开始一户户地破门。

    奉书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鞑子要杀我们!”三姐的脸色也立刻白了。

    杜浒从阴影里现身,一把将她提了起来,“逃!向山里逃!”

    一个婴儿在啼哭。一个妇人大声哭叫,随后嚎叫了一声。那婴儿也不哭了。

    又过了片刻,一声声惨叫已经在周围响了起来。

    奉书心里发慌,深一脚浅一脚,没命地逃。好在此时村民们也都知道鞑子要血洗此处,都拖儿带女地逃了出来。他们挤在人群里。人群中不断有人中箭倒下,绊倒了后面的人。

    空坑明明是个很小的村子,可此时在奉书看来,这里却是那样的大,一条条道路不知通向何方。满地尸首。火头一处接一处地烧了起来,四周的空气热腾腾的,混合着鲜血和熟肉的味道。奉书想吐,可肚子里空空的,什么也呕不出来。

    这种无差别的大屠杀,反倒是青壮年男子最先被消灭殆尽,因为他们身材高大,又跑得快,是最惹眼的。况且,跑得再快,也快不过蒙古人的骏马和羽箭。

    而那些老弱病残,元军反而不太留意,因为尽可以留在最后,慢慢杀。

    但他们终于还是被发现了。刚拐过一个墙根,便看到七八个元兵立在侧方,手里握着弓箭。三姐惊叫一声。

    奉书觉得这回真的要完了。杜浒再有本事,也无法和蝗虫般、源源不断的追兵相抗衡。

    杜浒带着她们躲过了几拨箭雨,路边出现了一片树木覆盖的山石,两侧山壁矮矮的,斜斜的,只有三尺来高,后面是一个黑黢黢的山洞。奉书她们矮小的身躯恰好能穿过那些枯枝乱叶,可杜浒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挤进去。

    杜浒喘着粗气,指着那片山岩,低声命令道:“进去,藏起来,不管外面怎么样,都不许乱跑。”

    奉书见他身上的数处伤口血流不止,哪里敢走,哭道:“你……你怎么了……我们不走……”

    杜浒圆睁双眼,吼道:“进去!没你们两个小累赘拖累,我还走得快些!进去!”

    奉书不敢违拗,拉着三姐,抹着眼泪,一步一回头地走了开去。像自己这样的小孩子,在战场上,怎么能不是累赘呢……

    树丛中的声响惊动了附近的元兵。他们呼喊着她听不懂的话,接着身边的树叶一阵摇晃,一枝箭射进了她身边的树丛。她听到杜浒在树林那一侧大声呼喝,和元兵短兵相接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用尽力气挤到那山缝里去,和三姐手拉着手,抱紧膝盖,身子团成一团,勉强把自己塞进了那个凹陷。

    明晃晃的火光隔着树丛映了进来。元兵知道这里藏着人,近在咫尺。有人试图走进来,但树丛太密了,山缝太窄了,而他们又太高大。

    突然,一枝箭射到了石头上,正落在奉书和三姐中间。两个女孩死命忍着,谁也不敢尖叫。又是一枝箭射来,擦破了奉书的大腿。好疼,她的眼泪一下子迸了出来。

    她看到村子里火光冲天。她尽量不去想那些射箭的鞑子,也尽量不去听那些羽箭破空的声音。她想到了父亲。他此刻会在何处?是不是和她一样,躲在一个窄小的山洞里,绝望地看着月亮,周围满是死人?

    母亲和庶母呢?她们根本跑不快的……不过,那些有气力的兵卒会把她们背起来……

    哥哥姐姐……她不敢想了。她一个个地回忆着,最后一次见到二哥、二姐、四姐,是什么时候。

    *

    不知过了多久,呼喊声渐渐稀疏了起来。也没有箭朝她们射过来了。此时已近凌晨,正是一夜里最冷的时候。露水凝结在她的衣服上,舔舐着她热辣辣的伤口。雾气慢慢从脚底升起。

    奉书鼓起勇气,叫道:“姐?三姐?”

    三姐却不动。她的手又硬又凉,小小的肚子上,露出一截长长的箭尾,白色的羽毛被染得红红的。

    奉书的心里仿佛被人狠狠地绞了一下子,晕眩了好一阵,眼里却干干的流不出泪。心里的什么东西仿佛就此死了。

    她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林子,看着一片死寂的村庄。微光下,薄雾里,一具具残缺的尸体被串在木桩上,地上满是一滩滩黑色的凝血,无数的苍蝇在到处盘旋。几个零散的元兵在四处搜检巡视。

    她孤独一人,像行尸走肉一般,拨开乱草,跌跌撞撞地走着。也许元兵会发现她,可她已经不在乎了。

    眼前的一切都昭示着昨晚那场惨烈的屠戮。奉书看到了死状各异的尸体。其中一具,身上戳着几杆枪,手中紧紧握着一柄刀,刀头带着血。那是身经百战的“活兵书”张汴。

    几只脚在树林的空地上飘着。他们自知胜利无望,又不愿被捕受辱,解下腰带,自缢身死。

    还有一些人,和元兵纠缠在一起,双双狰狞着面目,仿佛还在扭打。

    冥冥中,老天仿佛感到了她心中的战栗。雾气越来越浓,遮住了她的视线。

    突然那雾气分开了,眼前出现了两个人。奉书吓了一大跳,随即惊喜交加,喊道:“四姐!”

    还有那个年轻的督府咨议谈笙。他清秀的脸庞上挂着一道血迹,走路一瘸一拐的,让四姐扶着。那柄宝剑却还好好的挂在腰间。

    他话音虚弱,道:“五小姐……也在……真是……幸甚……”

    奉书又哭又笑,“你们、你们是怎么躲过的?其他人呢?爹爹呢?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