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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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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后的傍晚,夕阳落幕,云缝处余晖未尽,红白两色交相辉映,好比秋日霜染的枫林。

    徐白迎着阳光坐在台阶上,怀里抱着他们家的猫。猫咪一身柔软的毛皮,舒服又暖和,用来捂手再好不过。

    恰在此时,谢平川走出了家门。

    他穿着一件黑色外套,路过庭前凋敝的槐树,在雪地中踩出一串脚印。

    徐白放下了猫,她飞快跟上他的脚步,沿着他的脚印一路跑——谢平川却忽然驻足,于是徐白撞在了他的后背上。

    谢平川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徐白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哥哥,你想去哪里?”

    说来奇怪,刚刚那一瞬间,她恍然以为,他要离家出走。

    谢平川拿起他的手机,打开翻盖以后,显示出绿色的屏幕:“季衡约我出去吃饭。”他把短信给徐白看,又觉得有一点微妙。

    他为什么要和徐白解释自己的去向。

    徐白捧住他的手机道:“是在对街的火锅店啊,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对街的火锅店菜色丰富,汤底香浓,服务又很周到,因此声名远播,的确是个吃饭的好去处。

    季衡把谢平川喊到那里吃饭,没有别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他自己也被学校连环拒绝了。平心而论,他和谢平川就是一对难兄难弟,两个人一起闷头吃火锅,兴许能慰藉彼此受伤的心灵。

    季衡在火锅店坐下来没多久,谢平川和徐白一同出现。

    季衡愣了一下,向他们招呼道:“来来来,我在这里。”

    他没料想徐白也会跟来,因此提前点了几瓶啤酒。等徐白落座之后,季衡拿着□□道:“我去问问他们,能不能把啤酒换成……换成酸奶和果汁。”

    谢平川阻挠了他:“不用换了,我今天也想喝酒。”

    季衡拍了拍他的肩:“我懂你,男人嘛,心里有伤,要用酒填平。”

    季衡话音落后,谢平川拿起菜单。他仍然要了一瓶酸奶,不过是为了照顾徐白。

    时值深冬寒夜,窗外行人棉袍裹身,偶尔能听见风声呼啸,窗上也蒙了一层雾气。街上的积雪如山堆积,把玻璃窗冻得像一块冰。

    正是因为天寒地冻,火锅店里生意兴隆,不仅坐满了客人,还有滚滚热气蒸腾。周围不时传来碰杯声、欢笑声,而在徐白的这一桌,气氛却有一点……怎么说呢,有一点冷清。

    桌上架着一口鸳鸯锅,季衡一边涮羊肉,一边叹息道:“谢平川,我真没想到,我被南加州大学拒绝了,我申请的是那个什么,计算机游戏专业……你觉得我不够格吗?”

    谢平川给他倒酒:“假如我是录取官,我会收你。”

    季衡刚刚觉得欣慰,谢平川就插了一把刀:“不过真正的录取官,都觉得我们不够格。”

    季衡喝了一口酒道:“我跟你说,谢平川,你要是一个非洲人,分分钟就被录取了。他们对亚裔的要求太高,能怪你吗?”

    喝完这一口酒,他又打了一个嗝:“话说回来,我听说你被保底学校拒绝了,我还真是觉得奇怪。”

    坐在季衡对面的徐白闻言抬头,一口咬定道:“那是因为超过录取标准了,一定是这个原因。”

    季衡笑着发问:“Overqualified?”

    徐白点头:“Yes, obviously.”

    徐白讲完这个单词,又联想了同义的法语,同时把几只墨鱼放进锅里,耐心等待它被烫好。

    她双手托着腮帮,低头像是在沉思。谢平川看了她一阵,徐白便注意到了,她问:“你是不是在看我?”

    谢平川“嗯”了一声。

    他想起一个问题:“你出门之前,有没有和父母打招呼?”

    徐白晃了晃手机:“我给爸爸发短信了,他今晚不回家,我妈妈这段时间又开始忙画展……我上了初三以后,妈妈好像越来越忙了。”

    汤锅里的墨鱼已经烫好,它从水面上浮了起来,像是汪洋海面上翻滚的孤舟。徐白和谢平川说话的时候,季衡就拿来一个漏瓢,把墨鱼全部捞起来,放进了徐白的盘子里。

    徐白有些惊讶道:“谢谢学长。”

    因她坐在季衡的对面,季衡便抬头笑道:“叫学长多生疏,叫我季衡吧,季节的季,平衡的衡,好听又好记。”

    徐白还没回答,季衡又调侃道:“你叫我哥哥也行,就像叫谢平川那样,我和谢平川同龄,应该比你年纪大吧。来吧,叫一声哥哥让我……”

    “听”字还没说出来,谢平川忽然笑了。

    谢平川伸手搭上季衡的后背,停了几秒都没放下来——这个举动季衡非常熟悉,一般而言,季衡和谢平川组队参加编程竞赛,每当季衡出了什么错,谢平川的反应就是这样。

    几乎无一例外。

    季衡连忙转移话题:“谢平川,你觉得坐在我前面的那个人,他是不是一条咸鱼?”

    谢平川附和道:“是的,他是咸鱼。”

    话虽这么说,他的目光却在季衡身上。

    谢平川给季衡倒了啤酒,他自己的杯子也满了,两人碰杯之后,季衡开口道:“可是拒绝你的那所保底学校,把他给录取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你说奇怪不奇怪?

    录取似乎就是这样,充分显示世事难料。

    作为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谢平川的回应是喝啤酒。

    他在家被父母念叨,实在是念得烦了,出来和季衡吃饭,讨论的还是学校——他其实并不想谈论这些。

    但是学生的本职是学习,名校的光环无可替代。虽说进了校门以后,还有可能被淘汰,但在当前的战局中,拿了录取就是胜利。

    迄今为止,谢平川还是光杆司令。

    除了拒信,他一无所有。

    说不在乎是不可能的,他是习惯了一帆风顺的人。然而眼下却在港口打转,似乎没有一艘摆渡的船。

    他对自己没有盲目的自信,也曾设想了最坏的结果——假如所有学校都拒绝了他,他是否要等待明年的申请。

    徐白却在这时候出声道:“哥哥,我打不开瓶盖。”

    她握着那一瓶酸奶,安静地和谢平川对视,因为塞了一块排骨,腮帮子还是鼓鼓的……就像一只小仓鼠。

    谢平川原本是和季衡并坐一排,但是因为那一瓶酸奶,他站起了身,坐到了徐白那一边。

    如此一来,他就和季衡分开了。

    季衡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谢平川坐到了对面。他心中略有失落,觉得谢平川抛弃了自己。

    谢平川毫无察觉。他接过那一瓶酸奶,很快就给徐白拧开,又听季衡开口说道:“刚才讲到坐在我前面的那个人,他也拿到了录取,可我真想不通为什么啊?”

    季衡道:“他不是一条咸鱼么,他竞赛都没获过奖,托福和SAT也没你高……”

    谢平川点了点头,回忆起这位同学,他最大的印象是:“上课还喜欢脱鞋。”

    “可不是么,”季衡怀着一腔愤慨道,“他把鞋一脱,坐在哪个角落闻不到?开窗都散不掉那个味儿,为什么这样的人会被录取?”

    谢平川陷入回忆,沉默以对。

    那不仅是非同寻常的回忆,更是开窗都散不掉的气味。

    季衡继续与他同仇敌忾:“对了,他上次借我两百块钱,到现在还没还。”

    谢平川接话道:“你不问他要么?”

    两百块钱对于季衡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数目,原本大家都是同学,这笔钱打个招呼就算过了。

    然而如今风水轮流转,那位同学经常在季衡面前炫耀,这让季衡不能接受,也就开始翻起了旧账。

    季衡道:“谢平川,你帮我要吧,他的口才比我好,我讲不过他。”

    谢平川却放下酒瓶:“我暂时不想和他说话。”

    “也是,”季衡烫下一把菠菜,用筷子来回翻搅道,“你别去了,他肯定会向你炫耀。”

    “不是这个原因,”谢平川一手撑腮道,“他最近总是脱鞋。”

    “所以为什么呢?”季衡深深叹息,“这样的人都收到了录取,我们两个却被拒绝了。”

    谢平川带着酒气,半开玩笑道:“因为我们比不上咸鱼了。”

    他不过是在顺着季衡的话,和他继续一个攀比的话题。季衡却呆了好几秒,才笑得尴尬道:“你认真的?这可不像你说出来的句子。”

    谢平川笑道:“那你觉得,我应该说什么?”

    季衡答不上来。

    火锅店里嘈杂的交谈声将他的思维淹没。餐桌上变得异常安静,除了汤锅滚沸的杂音,便只有筷子碰撞餐具的轻响。

    徐白的嘴里还有半块年糕。她是今晚唯一用心吃饭的人,她努力地咀嚼年糕,期间不小心呛了一下,谢平川便问道:“要喝水吗?”

    “不要,”徐白拉着他的袖子道,“你应该说……”

    谢平川不理解徐白的意思。

    徐白解释道:“我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

    她放下筷子,坐得端正:“你应该说,你有规划和理想,有理想的人不是咸鱼……还有啊,你的托福和SAT都考了高分,你参加了很多次的竞赛,还能抽空去做支教。”

    谢平川没仔细听。

    他只注意到徐白咳嗽了两声,于是他问服务员要了一杯水。服务员小姐年纪轻轻,弯腰和他说话时,有着显而易见的脸红。

    服务员小姐温柔地回答:“请稍等。”言罢又温柔地问:“这位先生,请问除了一杯水,你们要不要别的饮料?”

    谢平川道:“不用了,谢谢。”

    服务员小姐走后,徐白重新拿起筷子:“我好难过,你不听我说话了。”

    谢平川记得徐白说了“支教”,因此他回应道:“我做支教,是为了申请出国。”

    对面的季衡已经喝高,他用筷子敲了一下碗:“哦,谢平川,你终于承认了。”

    徐白却道:“不对,不是那样的。”

    她面朝着季衡说话:“他可以做更简单的工作,其实也不用亲力亲为,还能借助父母的关系,可是他没有。”

    最后五个字,徐白似乎用了重音。

    是的,从小到大,徐白最佩服的人之一,就是坐在她身边的谢平川。她小时候口齿不清,无法准确表达她的意思,但是她心里很清楚,有一些话,她总有一天,都会说给他听。

    眼下正是一个好时机。

    徐白偏过半张脸,看向了谢平川:“我知道你目标明确,做事认真,谨守分寸,责任感强烈,是很温柔的人。你只是嘴上不说而已……”

    她放缓了语气,一句一顿,说得诚恳而坚定。

    谢平川还没接话,徐白就捂上他的左胸口:“但是在这里,你什么都有。我认识你十年,我非常了解。”

    谢平川与她对视半晌,低声问道:“是吗?”

    徐白郑重其事地点头。

    她鲜少有这么正经的时候。

    谢平川端起酒杯道:“你还有别的话想对我说么?”

    徐白仔细考虑了一番,借用了他们大人最喜欢的、常常拿来祝福别人的话:“还有一句话,你将来一定会婚姻美满,事业有成。”

    谢平川的思想被“婚姻”二字带偏了方向。他又喝了一口酒,看向窗外的月亮:“答应我,你不能这么夸奖除我以外的人。”

    徐白二话不说,直接答应。

    餐桌上气氛和缓,变得其乐融融。

    破坏氛围的人是季衡。

    季衡敲着桌子道:“小白,你刚才那几句话,我一点也不同意。”

    他忍不住质问她:“谢平川哪里温柔善良了,他刚刚还和我一起讲同学的坏话,嫌弃别人脱了鞋有脚气……”

    季衡顿了一下,着重强调道:“他还不许你夸别人,这是多么的小心眼。”

    谢平川打断了他的话:“季衡,你心情好吗?”

    季衡抿嘴道:“不太好。”

    “巧了,我也是,”谢平川摘下了机械手表,“我们出去打一架吧。”

    想起大巴上的那次扳手腕,季衡头脑清醒,立刻审时度势道:“徐白,我跟你说,据我了解,没有比谢平川更帅,更靠谱的男生了。”

    徐白笑着回答:“是啊,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