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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决不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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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敢问掌柜,这是什么香?”

    香市喧哗的人群中,辛不离低眉顺眼地询问。

    坐在柜边,头裹层层包巾的胡商瞄了瞄这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求掌柜赐教。”辛不离堆起一脸憨厚的笑容。

    “白眼香!”胡商以咬字不正的汉语呵斥着,伸手连挥:“快些走开,不要妨碍我做生意!”

    “白眼香。”辛不离赶紧低下头,悄悄以一根木炭,一笔一划地在手中树皮上记下名字:“真有这种香么?莲生,你说,这胡人莫不是在骂我?……”

    连问几句,不见应声。

    背上微微一沉,连忙转过头看,却原来是莲生已经困极,站着就睡着了,整个人半靠在他的脊背上,小脸挤歪在一边,口水将他背后衣衫都沾湿了一片。

    “醒醒,醒醒。”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辛不离轻轻摇晃背后的小妹子:“过来闻闻这个。”

    莲生猛然惊醒,手忙脚乱地擦擦嘴角流下的口水,懵懂地瞪视四周:

    “什么什么,在哪里……我又睡着了?”

    “你太困了。”

    辛不离爱惜地望着她的憨态:“三天三夜没睡了,这样下去可不成。”

    “可是我记住五十种了。”莲生握紧小拳头,骄傲地数算:“那么一千七百八十五种,只需要……只需要……一千七百八十五,五十,嗯,一个五十,两个五十,三个五十……”

    “一百零七天。”辛不离凝视着她惺忪的双眼:“你打算三个月不睡?”

    莲生嗒然无语。

    就算三个月不睡,也不见得真的能把这一千七百八十五种香料全都记下来。

    实,在,太,难,了。

    甘家香堂那些香博士,都是自幼在香道里长大,对这些香料的名字,比对自家亲戚还熟悉,哪里像她,白手起家,硬要在几个月里把人家一辈子的功夫学下来。

    “味道我都记住了,只是记不住名字。”莲生高高翘着嘴巴,满怀不甘地指着面前的驼队:“像这个味道,我一嗅就知道。”

    那驼队排成长长一列,在香市门外缓缓行进,每只骆驼都是风尘仆仆,遍身脏污,显然是远道而来,跋涉过不知多少戈壁荒漠,刚刚送货到敦煌。驼峰两边,都负有一只竹筐,用麻布紧紧包裹,上面有用墨笔潦草涂画的香料名字。

    常人嗅到的只是骆驼满身的腥臊,而莲生能清晰地嗅到筐中香料的味道。鼻端传来的,正是一种已经熟识的香气,甘凉中带点辛辣,如炭火隐隐,含而不露,无形无质的暖意浸润身周……

    “这是……这是那个三个字的香,祛蛀虫,除臭气……”

    莲生双眼紧闭,拼命思索:

    “叫什么来着?渴车香,竭车香,牛车香?……”

    “都不是。”

    辛不离指了指那麻布上的名字:

    “愒车香。”

    莲生两边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下撇去,一双大眼仍紧紧闭着,胸膛一起一伏,面上红白不定。

    两点委屈的泪花,悄悄泛出眼角。

    辛不离默然无语,只在心底,深深叹息一声。

    “实在不行,就算了吧?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不成!”

    怎么能就此放弃?

    就算时势允许她放弃,那可怖的命运、随时可能倒下的身体、消亡的精魂,都不允许她放弃。

    就算人生苦短,多少众生都在红尘里随波逐流,但是想到十五年来奋力挣扎,几日来苦苦熬煎,一切的付出都还没有个回报,岂能就此放弃,绝对不可以放弃。

    但是怎样记住这一千七百八十五种香料呢。不离哥哥说得是,真的已经尽力了。这世上也有些事,勤不能补拙,努力不能补天分,付出不能补运势,时间不能补机遇。

    市声喧哗,灰尘漫卷,四下里吆喝嬉笑声响成一片,并没有人在意这一对无助地立在路边的小伙伴。

    “大江水兮渺无边,

    云与水兮相接连。

    痛兮痛兮难可忍,

    苦兮苦兮冤复冤……”

    一阵荒腔走板的歌声,悠然传来。

    “自古人情有离别,

    生死富贵总关天。

    先生恨胥何勿事,

    遂向江中而覆船……”

    莲生猛地睁开了眼睛。

    举头望去,是驼队中一个年轻伙计,身穿麻布长袍,长发油腻腻地披散着,斜骑在骆驼背上,百无聊赖地哼着变文:

    “波浪舟兮浮没沈,

    唱冤枉兮痛切深。

    一寸愁肠似刀割,

    途中不禁泪沾襟……”

    莲生的双眸,忽然一阵闪亮,紧盯着那有一搭没一搭地哼唱着的伙计,身形良久不动。

    辛不离也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听了半天,不明其意,轻声问道:

    “怎么?”

    莲生仍盯着那伙计,似乎对他的歌声极感兴趣:

    “你知道他唱的什么?”

    “知道啊,《伍子胥变》,最流行的变文,人人都会唱嘛。”

    辛不离也跟着哼了起来:

    “望吴邦兮不可到,

    思帝乡兮怀恨深。

    傥值明主得迁达,

    施展英雄一片心……”

    啪地一声,是莲生用力拍了一下手掌。

    “有了!”

    ——————————————

    一座巨大的博山炉,静静置于甘家香堂的店堂中央。

    人来人往的店堂,本是闹市般喧哗的所在,因有这一座博山炉坐镇,平添了几分幽静之意。

    店堂中的伙计们,一边各自忙着活计,一边彼此交换着讪笑的眼神,悄悄斜睨那站在博山炉边的少女。

    甘家香堂起码有一半伙计,都早已认识这位少女。贫民窟来的野孩子,在甘家香堂已经逡巡一个多月,赖着要做杂役。二十天前蒙店东见了一面,已被点拨说资质差距太远,不可能登堂入室,谁能想到,这才过了几天,居然又来了,坚持不懈地要见店东。

    “候着吧。店东忙呢。”

    莲生点点头,庄严地抿紧嘴唇。

    仍是利落的撷子髻,莹白如玉的小脸,还有与这容颜极不匹配的寒酸衣衫。一双星眸闪动,在如此众多的陌生人窥视之下,不乏怯怯之意,但仍是努力挺直身体,装作饶有兴致地端详面前的博山炉。

    从早至晚,这座博山炉香烟不断,一缕缕自炉盖上镂刻的孔隙中,袅袅升腾,萦绕,令那座层峦叠嶂的博山雕刻,更似真正的海上仙山。

    香道中人,无人不识此物。乃是西汉武帝时代,西域脂香传入中土,贵胄之家一改往日烧燃香草的习俗,纷纷改用龙脑香、苏合香等西域脂香。为免除被直接烧燃的烟火气熏呛之苦,创制出了腹深盖高、以炭火缓缓熏烤香料、令香气自然蒸腾的博山炉。

    甘家香堂这座博山炉,又与寻常博山炉不同。寻常博山炉不过是在炉盖上镂出层层叠叠的高山流云、飞禽走兽,取海上仙山“博山”之形意;而甘家香堂这一座,底座上还另有玄机。

    那底座与炉身同样为青铜所制,莲花底,卷云纹,上面雕有一个凌空飞翔的飞天。云髻高耸,璎珞绕身,天-衣与披帛随飞升之势漫卷身周。丰润的面容,柔婉的眉眼,满怀慈悲的淡淡微笑,都精工细刻,栩栩如生。裸-露的手臂高举,套有一层层的七宝臂钏,双手十指如花瓣般轻绽,托举着浑圆的炉身。

    真美啊。

    敦煌,佛光之城,佛门典故无处不在。飞天下凡,更是民间第一传奇,纵是在这普通的一家店铺里,日常一件陈设上,都饱含着百姓对这位天神的景仰与怀念……

    “进来吧。”

    胖掌柜自后堂蹓跶出来,冲着莲生摆了摆手,脸上仍是掩饰不住的讥诮之意:

    “愿你心想事成。”

    店堂里的伙计们,全都忍不住笑了。望着莲生启步入内,众人互相使着眼色,连那胖掌柜十一娘在内,都不再打算忠于职守,纷纷凑在后堂帘外,探头探脑地窥探里面的情形。

    那里面隔着一道走廊,便是店东甘怀霜见客的客堂。

    此时正是甘怀霜一旬一度、巡视店堂的时分,盛装驾临的甘怀霜,却顾不上处置店中事务,只端坐在客堂主案后的锦褥上,凝神打量肃立客堂中央的莲生。

    “一千七百八十五种香料,你全都会辨识了?”

    甘怀霜双眼微眯,仔细地打量着莲生的面容,神情中是一千七百八十五个不置信:

    “才过去二十天?小妹妹,不要这样扯谎唬人。”

    “我没说全都会辨识。”

    莲生满脸红涨,紧张得双拳紧握,柔润的樱唇都有些微微颤抖,努力地咬紧,昂头:

    “不过已经能辨识五百余种,假以时日,一千七百八十五种必定可以做到。不想再耽搁下去,所以今天就来请东家考验。期求东家相信,我真的是有禀赋,有资质,也有这份志气,能跨过甘家香堂的门槛。”

    瞧那甘怀霜的神色,显然是没把这番话当真。唇角向一边斜翘,轻哼一声,手中团扇挥动,侍立身边的侍女苏合立即取了漆盒过来。

    莲生不待她发令,已经利落地摸出帕子,蒙住自己双眼,在脑后紧紧扎起。

    “这个是……”

    “苏合香。”

    “这一个?”

    “冰片。”

    “这个……”

    “青水香。”

    “水盘香。”

    “薜荔。”

    “大象藏香。”

    “竹。”

    “鲫鱼片。”

    “这个不知名字,是麝香、排草须与郎台的合香!”

    “……”

    静寂的客堂中,逐渐泛起窃窃私语,众多伙计们压抑不住心中惊诧,顾不得店东就在上座,一个个纷纷交头接耳,无数内涵各异的目光,盯在这容光绝丽而衣衫褴褛的奇怪女孩身上。

    眼看着苏合先后掂取数十种香料,这女孩信口答来,一一中的,到后来已经不用苏合发问,香丸刚一出盒,莲生已经答出名字,态度坚决,斩钉截铁,就算双眼没有被蒙上,直盯盯看着盒里,也难有这样准确的分辨。

    一盒考较下来,百余种香料,只错了三个。

    甘怀霜已经难以掩饰面上的震动神情,眸中精光闪闪,只在莲生身上上下扫视。

    “小妹妹,二十天工夫,你是如何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