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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礼尚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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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里敢求赏。”

    莲生悻悻咕哝一句:“那家伙冒冒失失, 乱惹麻烦, 东家不怪罪我, 已经是谢天谢地啦。”

    “那却是个什么人物?你救助他一次,便送来如此厚礼, 也是重情义得很啊。”甘怀霜这绷紧的心弦一松,不禁也好奇起来:

    “身家地位,想来颇不寻常,据十一娘所述, 他送你那套衣装, 华贵至极, 似是宫中才有的手艺。”

    “咳!他呀……他是什么人都没有干系,我反正是要把这礼物退还,以后两不相欠,也不准他再提起!”

    甘怀霜忍不住轻轻一笑。“真看不出, 小妹子行事还挺霸道。他是什么人,原也不重要,不过人家若是诚意答谢, 别无他意,你这样巴巴地退了回去,未免有些失礼;若是别有用心, 另有所图,你却当严加防范, 不仅是退回礼物那么简单……他到底是诚心诚意, 还是另有所图, 你知道么?”

    莲生咬了咬手指,一时哑然。

    李重耳送这等厚礼,是诚心诚意,还是别有用心另有所图?

    旁人可能不知道,她莲生却是再清楚不过啊。

    那人哪有什么用心,什么所图?

    是个心思单纯,脑壳锃明瓦亮的傻瓜。

    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实际上心眼儿还不如莲生多,若不是身边一直有个奶娘似的辅护都尉贴身守护,只怕被人拐卖了还要帮人家数钱。

    眼前浮现出那家伙的模样,嚣张跋扈的脸色,傲慢的扬起下巴看人的眼神,打架输掉的时候,又气又急,瞪得溜圆的双眼……还有那天找玉瓶的时候,那天在大街上被她抢回竹篮的时候,满脸无辜的愕然的,又是无奈又是悻悻的神情……

    “没有。绝对没有坏心。”莲生皱着鼻子点点头:“倒是诚心报答。他说他丢的东西很重要,说我帮了他的大忙。”

    “那就好。依我看来,若是诚心的礼物,你还是收下吧。设身处地地想,你若诚心送人一件礼物,却被人强行退回,这也太教人尴尬,不是为人处世之道。”

    “这,这怎么可以?”莲生急了:“我帮了他的忙,本来很开心,结果被他送了这么一件厚礼,倒变成我欠了他的,实在于心不安。”

    “小妹妹,你这么想就不对了。”

    甘怀霜于凭几前坐正,微笑着望着这位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小姑娘:

    “你欠了别人的,如此于心不安,焉不知你让他欠着你的,人家又怎能安心?你施恩不图报,自然没错,但是他受人滴水之恩,生当涌泉相报,亦是世理人常。为了自己不欠人,硬要人家欠着你的,也是一种不义呢。”

    莲生傻了眼。

    世人皆知欠别人为不义,却很少想到,逼着别人欠自己,亦是一种不义。莲生自幼无父无母,哪有人对她教诲这些,此时听在耳中,初觉逆耳,再细细琢磨之下,竟然极有道理,大有醍醐灌顶之感。

    “那我应该怎么办啊?就这样收下了?”

    “你若于心不安,不妨回报一份心意给他啊。守礼之人,当知礼尚往来,有来有往,方是与人交往的正道。”

    “那,那岂不是没完了?”

    “没完了有什么不好?”甘怀霜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一脸懵懂的小妹妹:“人与人交往,但求情谊深厚,为什么要求完?”

    “那,要如何回报心意……”

    莲生一言未尽,忽然眸光闪亮,绽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笑。

    怎么这么笨呢?这还要问甘怀霜吗?

    旁人哪里知道,有件事,必然大合那韶王小子的心意,虽不是什么奇珍异宝,定能教他欢欣开怀……事情说来不大,却也不小,唯有莲生清楚,也唯有莲生能够做到。

    一时间自己也是胸怀大畅,宛如万丈坚冰突然被艳阳消融,心中满是舒服坦荡。原来内心深处,也并没有真正责怪那韶王小子,真心假意,分明可辨,何必计较那份冲动冒失?那家伙冲动冒失,原本就是常事。

    好吧,乖儿子,等着接受阿爷的慈爱心意吧!

    ——————

    “太尉!难道……就这样放弃了么?”

    裴放停住脚步,忧心地凝望着匆匆追来的李重耳。

    “殿下,此事关系重大,圣上主意已定。老夫劝你不要勉强。”

    身周庭院空旷,四面望不到尽头,正是大凉皇城。北倚忘归山,西临青鸾水,占据了敦煌城北近半个城池,亭台楼阁鳞次栉比,城墙高耸隔离天日。此时日已偏西,余晖斜照,所有殿堂都被金光所覆,四处坚冰难融,屋脊间残雪依稀,庄严与恢宏中,透着一股肃杀之意。

    身后人声喧哗,是散朝后陆续走出齐光殿的群臣,个个忧心忡忡,三三两两地凑着头低声交谈。裴放心思深沉,并不希望旁人见到自己与皇子亲近,当即疾行几步,与李重耳拉开距离,不想那少年满腔急切,又紧紧跟上来,与他并肩行于丹陛之侧。

    “我不计生死,不求军功,唯求以身报国而已,圣上为何总是不肯允准?”李重耳眸光闪闪,两道浓眉紧紧蹙在一起,满满地写着焦切与失望:“军情如此紧急,正是用人之际,我一身武功,怎地就不能随军出征?”

    “老夫说过多次,朝中对皇子从军,历来慎之又慎。”裴放压低了声音:“殿下的心意我自然知晓,然而在旁人心里,难免会揣测殿下踊跃从军的动机。今日朝中章大夫与宋司空那几句旁敲侧击,殿下还未听得明白么,当心再争执下去,令圣上起了疑心!”

    “我有什么动机!”李重耳愤然握拳:“敌军压境,我大凉国土随时不保,还要在这里勾心斗角,猜什么动机不动机!”

    大凉东境军情日益紧急,适才朝中通报军情,夏国已然厉兵秣马,八万大军集结边境,国主赫连昌定的叔父、名将赫连阿利亲自挂帅,大战一触即发。

    那夏国国力强盛,强势好战,从上一代赫连勃勃到新继位的赫连昌定,都以四方征掠为乐事,大凉饱受其害,举国上下闻“夏”色变。此番眼看着战火又将重燃,朝中阴云密布,连日来都在调遣兵力准备迎战。

    李重耳深深记得五年前的那个冬夜,东境千里急报,濡水之战大败,庆阳郡雄川、霸川两座城池沦于夏国之手,凉国兵马一朝覆灭,两万五千将士血染西洛水。当时李重耳才十二岁,都还没有上朝的机会,惊闻这等惨讯,只能抱着自己的长-枪弓箭在府中痛哭……

    雄川霸川,两座从未涉足的城池,自那时起已成为他魂牵梦萦之地,只盼有朝一日能凭借自己一身本领,收复这江山故土。

    却不想五年过去,情势越来越坏。

    庆阳郡本来有雄川、霸川、姑射、陇安四城,夏国夺了雄川霸川两座重镇,并不肯善罢甘休,今年以来,又对姑射、陇安虎视眈眈,边境情势,险恶至极……而朝中君臣,还在揣测他踊跃从军的动机。

    “我大凉就是毁在这些人的手上!听他们商议粮草之事,已经是推三阻四,个个都只想推卸责任,哪有什么报国忠心,只有太尉你是一心为国……”

    “噤声!”

    裴放厉声呼喝一句,霎时间额头涌出微汗,双目乱闪,斜睨左右。

    只见众人都已走远,一望无际的丹陛边,只有他与李重耳两个人。

    “殿下出言须当谨慎,就算是金枝玉叶,如此冒冒失失,大失体统,也恐有性命之忧!”

    裴放一向和蔼的微笑已经消失殆尽,望着这桀骜不驯的少年郎,姿态虽是恭谨,语声中却隐然满含长者的威严:

    “粮草的运送乃是绝密军情,岂可在殿外妄议!这次朝议事关重大,与会九位朝臣,除了四位殿下之外,均是一品重臣、朝中元老,军国大事了然于胸,内中关节所在,少年人未必明白,少说为佳!”

    李重耳虽然骄横,在这位军功累累的老臣面前,始终还保留着一份恭谨,当下虽然被呵斥得狗血喷头,也只能闭紧了嘴巴默默无言。夕阳金光照在他青春年少的面庞上,光晕迭映,白皙中泛着绯红,如此英气勃发的姿容,眸光中却满是惨淡,令人油然而生一份痛惜。

    裴放也自知失态,放缓声音,沉声劝慰道:

    “殿下若是执意要求得这个上阵机会,老夫奉劝一句:且不要说自己无心军功,一意报国,不如就说自己想谋求一点军功,更能取得圣上信任。”

    “我根本就没有……”

    “我知道。”裴放一语截住:“老夫相信,但圣上未必相信,众人恐怕都不信。做人有时不可过于高洁,须知凡光者终必暗,不如和光同尘,终无暗时。殿下自己承认有所乞求,更显坦然,必令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反而不会与你作对,做些无谓的阻挠。”

    李重耳张口结舌,呆在当地,一时没有消化这番意思。那裴放肩负筹备军务的大事,万机待理,也无心再谆谆教导这位少年郎,当下只一拱手:“老夫告退了。七日后大军就要出征,杂务繁忙,无法再与殿下谈论兵法军情,殿下恕罪。”

    茫茫丹陛之畔,只剩了李重耳一个人。

    一时间孤独悲怆,涌尽心胸,只觉得众生皆有所依,人人各有各忙,唯有自己满腔热血无处泼洒,牢牢被禁锢在这方寸之间。眼看着十八岁了,前朝汉代霍去病在这个年纪,早已勇冠三军,于沙场建功立业,而自己至今还只能在演武场比武约架,玩些小孩子的游戏。

    愣怔良久,眼见得夕阳余晖将尽,也唯有悻悻拔转脚步,匆匆行往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