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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第 1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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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翠霞映秋色,霜林染尘埃。衰草连天横,平沙落雁来。

    西风残照,黄花向晚。一行十来人马的队伍缓缓走在苍莨的暮霭中。

    檀厢银銮、锦幄玉络的马车被四骑武士拱卫在中间,由两匹高骏的乌蹄踏雪平稳的拉动着。厚重的包铜轱辘碾过褐色的泥地,在红尘中留下两道深深的沟壑。

    车厢里青帘微晃,兽烟缭绕,一男一女,安静无声。女人安静是因为睡着,男人安静是因为吃着。

    池月看了眼缩成一团睡在雪色轻裘里的美人,将手里的金丝芸豆糕放下,冲窗外低声唤道:“澈丹啊......”

    “宗主......”中尊打马上前,俯耳听询。

    “快到碧水镇了吧?”

    “是,还差三里左右,天黑前就能到。”

    池月点了点头,放下松青色的纱帘。倾过身,曲起食指和中指,用骨节敲了敲睡美人脑袋。标准的挑西瓜动作。

    “莫愁,醒醒。”

    对方毫无动静。

    “该起来了,快到地方了。”

    某人咂了咂嘴,流下一行不明液体。

    池月忍着笑,用指尖帮某人擦了擦嘴角。

    燕不离迷糊中将那只手打掉:“美人,别闹。”

    池月眉头一蹙,声音里的温度瞬间入冬:“江莫愁,不要挑战本宗的耐心,上一个让我废话三遍的人已经种出一园子白菜了。”

    燕不离骤然清醒。

    他近来夜间连续缺觉,通常都在马车上打盹补眠。

    方才正梦见自己睡在听春雨里,枕着阿萝的玉膝当活神仙呢......结果一睁眼就看见池阎王阴冷的脸。

    白衣美人裹着轻裘坐起身,讪笑着对池月道:“呵呵,没想到宗主调|教手下的方式还挺务实的。”

    池月从暖炉里取出一把温热的紫砂小壶,优雅的沏了杯茶:“碧落谷穷乡僻壤,自当勤俭节约。”

    燕不离呆滞的看着他手里的那把价值千金的茶圣遗作,木讷的点了点头。

    池月又倒了一杯:“你这几日精神不济,时常嗜睡,该多喝茶提提神,否则晚间如何侍候本宗?”

    燕不离含泪道:“您别说的那么引人误会好吗?”

    他睡眠不足的确是池月这厮害的。

    只因为那日无心说了句不举,这小心眼儿的男人就一路和他作对,将堂堂首尊护法当成贴身丫鬟使唤。不是同车而行时锤腰揉腿,就是晚间住店时递茶送水。

    也不知道池月为何会经常口渴,燕不离一夜之间能送十多次水,在寒夜中与温暖的被窝历经十几次生离死别后,他已经不会爱了。

    说来也怪,池月每晚都要喝上三壶茶,却从来不起夜上茅厕。这种令人发指的吸水能力,不禁让人怀疑他体内住着一坨棉花。

    倘若真是如此,燕不离觉得那一定是坨黑心棉。

    两人凭案对坐,默然饮茶。未吃过三盏,马车外已经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

    池月撩开窗纱,看来是已经进入碧水镇了。

    华灯初上,万家星光。悬幌林立,吆喝四起。笛里番腔,街头戏鼓,通衢委巷皆是一片喧阗热闹。

    燕不离不禁讶然,未料到魔道地盘上也会有如此繁华的小镇,比中原大城的夜市都不遑多让。

    马车停在了一幢檐牙飞扬的楼宇前。

    屋头上空彩幡飘荡,花灯罗列。无限佳人穿绣径,莺声燕语笑不绝。丝竹正咽,箫韶初歇。凤烛交光,银灯相射。熠熠生辉的朱门上挂一烫金匾牌,上书二个大字:青楼。

    燕不离眼角抽了抽。

    比起坊间常用的百花春红之流,这名字倒是直白的可爱。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

    性别不对。= =

    他现在可是个女人,池月带江莫愁来这里干什么?难道是因为首尊已废,所以干脆本着节约资源、废物利用的原则,把江莫愁处理到妓院了?!

    “下车吧。”池月站起来道。

    燕不离狠狠掐了把胳膊,生生挤出满眼泪花,一个标准的狗扑屎就冲到了池月脚下,利索的抱住某人的大腿,声嘶力竭的哭号起来:

    “宗主不要啊!我生是鬼门的人,死是鬼门的死人,今生只愿在宗主身边做牛做马为奴为婢,烧水做饭洗碗浣衣缝补擦地......额,还都不会,但是看在这几日端茶倒水尽心尽力伺候您的份上,不要卖我啊啊啊!!”

    等候在马车外的一干侍从:“......”

    池月哭笑不得。

    “本宗何时说过要把你买入青楼了?”他扶起地上楚楚可怜的美人道,“这里是鬼门宗的产业,今日先在此歇息一晚,明早我们再进山入谷。”

    你娘的不早说,吓死小爷了......燕不离连忙站了起来。

    想他堂堂燕家大少,江湖四狼之一。剑道高绝,侠名远扬,曾是多少深闺梦里人?如今变身女魔已是潦倒落魄,这要再卧底到青楼里沦为供人亵玩的妓|女,他还不如直接抹了脖子痛快。

    池月暗自好笑,帮对方紧了紧轻裘的领子道:“秋深夜凉,风寒露重。你现在无内功护体,注意保暖。”说着又将他背后带着白色绒毛的帽子扣上来,将那张清丽无双的小脸遮住了大半。

    “不穿。”燕不离径自脱下来,“又不是冬天,穿那么厚太闷。”

    “那这件呢?”池月从旁边的衣挂上取下一件轻薄的羽白色斗篷。

    “不穿。”天天穿白的,给谁戴孝啊?

    “听话。”

    “不穿。”

    池宗主终于皱了眉头:“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燕少爷可是吓大的。

    “属下这就去学种菜,种一园子青椒,一园子红椒,天天给您做绝代双椒。”燕不离无畏的一摊手,老子辣不死你!

    “你种不了。”池月突然笑了笑,出手如电的点了某人穴道。

    白衣美人悲愤的倒在宗主大人的怀里,死死瞪着始作俑者,恨不能用眼刀把池月削成一盘麻辣鸡丝。

    对方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莫愁太轻瘦了,烧不出那么多骨灰的......”

    池月用斗篷将人过了个严实,打横抱起跃出了马车。

    一溜儿侍从低下头不敢再看,青楼的老鸨儿花枝招展的迎了出来。

    池月此次是低调出行,所以没有将青楼清场包下来。但即便如此,镜娘还是一得到宗主驾临的消息,就提前青楼里最奢华幽静的院落收拾了出来,一大早站在门口恭候大驾。

    “宗主,里面请。”镜娘带着两个桃红柳绿的丫头走到镂花雕琢的门前,恭谨的向那个抱着一人的玄衣男子道。

    池月抬眼看了看微垂着头的锦装女子,淡淡道:“这些年为风部搜集了不少消息,辛苦你们了。”

    对方屈膝揖礼:“能为宗主效命是镜娘的福分。”

    男人收回目光不再多言,抱着怀里的白衣女子径直进了房间。沉重的紫檀木门牢牢关上,将花红柳绿的世界隔离在外。

    镜娘双拳紧握,十指丹蔻在掌心留下深红的烙印。她身后两个容色姝丽的姑娘则人手一条帕子,嘤嘤啼啼,好一番垂泪如雨。

    作为鬼门风部培养在青楼的暗谍,能亲眼见到一只活的宗主已是此生有幸,更未料到这位大人长得这般清逸绝俗,气度高华。那惊鸿一瞥,犹如寒池映月,天神化凡。

    可再看看神仙怀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两颗芳心顿时碎成了渣渣。宗主就是宗主,上青楼还自备道具,怎一个讲究了得......

    房中翠阁锦帐、玉枕纱橱,陈设摆件精美雅致,内外以红瑚珠帘分割成两室。

    池月将怀中的人放在内室的床上,抬手给对方解了穴道。

    燕不离气急败坏的从斗蓬里挣扎了出来,抬头怒瞪站在床头的老魔。

    他从小到大还没被男人这么抱过,简直是奇耻大辱,叔可忍婶不可忍!

    “池......”燕大婶刚冒出一星儿火苗,宗主大人就倾下身贴过来,两条长臂左右一围,将某只死死困在床头的角落里。

    “池什么?”池月居高临下的望过来,笑眯眯的表情,阴恻恻的语气。

    燕不离艰难的吞着口水,立马把心里那点火星子淹灭了。毕竟眼前这位主儿是全天下都闻之色变的魔头,他可不想发火一时爽,骨灰进菜场。

    饶着舌头,转着眼珠,某人结结巴巴的胡诌道:“池......池......池塘垂柳密,原隰野花疏。”

    对方笑意渐深:“哦,莫愁是诗兴大发啊,还有吗?”

    “池台列广宴,丝竹传新声。”

    “嗯,继续.....”

    “池鱼跃不同,园鸟声还异。”

    ......

    搜肠刮肚的背了十几首诗,池月依然没有放过他的打算,饶有兴趣的问:“还有吗?”

    燕不离烦不胜烦,脱口而出:“池浅王八多,仓实老鼠硕!”

    对方闻言微微一挑眉,嘴角轻勾,笑得魅惑如妖,抬手勾起白衣美人的下巴,淡淡道:“此句甚佳,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燕不离顿时背后一寒,哆哆嗦嗦,凄凄惨惨道:“举身赴清池,自挂东南枝......”

    “嗯,也对,不赴清池怎知池深池浅?没想到江首尊如此才华横溢。本宗日后定要好好请教一番......”

    眼瞅着某人俯身压下来,燕不离浑身一颤,毛都炸开了!

    “宗、宗主,”他哆哆嗦嗦的往后退着:“属下还有一句,也是关于‘池’的,宗主肯定喜欢......”

    池月摸着那张滑如凝脂略带绯红的小脸,深瞳中清光闪烁,涟漪荡漾:“本宗说了,日、后再请教......”

    “日你个芭乐啊老流氓!”燕不离忍无可忍,提膝一踹直捣黄龙。

    池月反应迅疾,飞快起身抬手一挡,牢牢扣住对方脚腕,脸上的笑意霎时烟消云散。

    他做了江莫愁二十年的主子,尊卑观念早已根深蒂固。就算自己要她死,这女人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对他出手更是绝无可能。何以如今变得这般猖狂放肆,对自己一再顶撞,甚至不惜动武反抗?!

    逆转乾坤,当真会彻底改变一个人吗?

    江莫愁,你还是本宗的莫愁么......

    燕不离见他突然变脸,顿时不敢妄动,着实怕对方一怒之下捏碎自己的腿。只好抬着泪眼,可怜兮兮的望过去,试图靠眼神感化某个魔头。

    看着床上之人如受惊小兽般瑟瑟发抖的模样,池月终是叹着气松开了手。

    变就变了罢,或许这就是真实的她。

    燕不离惊魂未定的看着对方转身走开,抬手擦了擦额角的冷汗,长长舒了口气。

    卧底这活儿真不是常人干的。在朝为官都道伴君如伴虎,而他潜伏在了世间最可怕的魔王身边,只怕今后的日子会变得如履薄冰艰险异常。

    池月绕过玉几,掀开珠帘,走到外间,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了半刻,总算开口解释了一番:“莫愁,你现在身份不宜暴露,出门在外要多做遮掩,以防有心人觉察。”

    青楼虽在鬼门的地盘,但难免龙蛇混杂,所以他还是执意让江莫愁披上斗篷遮掩容貌,谁知对方却因此闹起脾气来。

    早说啊!你干嘛不早说?早说老子不就乖乖听话了吗!燕不离揉了揉脚腕,不满的腹诽起来。

    他发现池月的性格不止恶劣还很别扭,宁可耍横也不直说,根本是存心捉弄别人!果然是浅池子里出来的千年祸害。

    池月见里面没动静,便懒洋洋往椅背上一靠,眯起眼道:“方才有人说要给本宗当牛做马为奴为婢来着,怎么这么没眼色?还不过来倒茶。”

    燕不离隔着帘子飞了个眼刀。

    那茶壶离你不到一丈远还让老子去倒,手是长来好看的吗!

    “唉,或许还是种菜适合你......”对方轻飘飘感叹道。

    嗖的一声,一道白影从内室疾风般窜了出来,麻利的扑向八仙桌上的缠枝莲纹茶壶。

    “咦?”燕不离抄起茶碗倒出一杯,看到颜色有些不对,放在鼻下闻了闻,诧异道,“怎么是酒啊?”

    池月视线飘过来,在茶壶上了个转儿,问道:“是梨花白吗?”

    燕不离尝了一口:“还真是!”醇香甘美,回味绵长,起码酿有五六年火候了。酒虫儿一上来,他又忍不住喝了一杯。

    池月微微垂下眼。

    一抷新雪染竹香,三生旧梦影成双。多少相思杯中晃,梨花未醉,离人已殇。

    二十年了,还放不下心中的执念吗?

    “叫人换壶茶来。”

    燕不离走到门口喊了两嗓子,外面却没人回应。他疑惑的看向池月:“你们这青楼的丫鬟小厮也太不尽职了,当值期间擅自离岗啊。”

    池月认真的点了点头:“嗯,回头就罚他们种菜去。”

    想必是镜娘有意安排的,毕竟十丈之内免人侍候是池月的习惯。何况所有人都看到他抱了个女人进房,谁还敢逗留在附近搅扰宗主的好事啊......

    “别动不动就种菜种菜的......”燕不离摆摆手,拍拍胸脯道,“都分配给我做丫鬟好了,保证调|教到位。”

    池月懒得理这个丫鬟控,站起来往内室走去,随口吩咐道:“院门口当有人值守,问他们要就是了,记得别出院子。”

    望着大摇大摆直奔玉榻的家伙,燕不离眯着眼磨了磨牙。属下一定换壶“好茶”,保证池大爷您销魂一夜、欲仙|欲死......

    ******

    月上柳梢,花灯如昼。碧梧影疏,红药香残。光暗掩映之间,有佳人白衣胜雪,踏着清秋夜色款款而来。

    清桐院的值守已经换了鬼门的护卫,皆是内外兼修的一流高手。燕不离还未走到门口,便有人迎上前来。

    “首尊有何吩咐?”此人面无表情,声音也无起伏。穿衣却跟池月一个品味,全身上下黑衣包裹,插俩翅膀就是只乌鸦。

    “宗主要喝茶。”

    “是。”

    “还有......你去弄点巴豆来。”

    “......”

    “宗主他今天吃多了,便秘。”

    “......”那张面瘫脸终于露出一道裂痕。

    “大胆江莫愁,你竟敢谋害宗主!”一个冷厉的声音从暗树后传来。

    燕不离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这声音听着有点耳熟,不是青楼里那个自称镜娘的鸨姐儿吗?

    锦衣华服的女人从阴影处走入月下,莲步轻移,摇曳如柳。她三十如许的年纪,身穿暗花彩绣云锦宫装,下着碧霞留仙长裙,满头珠玉、妆容艳丽,眉梢眼角尽带万种风情。

    燕不离默默打了个八分,少两分是因为对方笑容里的刀实在有些锋芒毕露。

    “怎么......几年未见,江首尊不认识我了?”镜娘冷笑道。

    燕不离诚恳的点点头。

    “首尊大人何必装傻充愣,当年你一上位就将我从碧落谷调到这里,不就是打了独占宗主的主意吗?如今得偿所愿,你当欢喜才是啊。”

    啧啧,原来这美人是江莫愁的老情敌。燕不离挑了挑眉,没想到这鬼门宗里也是狗血满地、八卦漫天啊......

    镜娘看了眼旁边充当背景的黑衣护卫,吩咐道:“去沏壶太姥银针来。”

    “那......巴豆......?”对方眼神迟疑的看向燕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