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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帝都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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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人只道女人心,海底针,却不知男人心亦是汹涌不可测量的。

    德晔尴尬地看着紧闭的房门,怎么回事,说话说得好好的不是么?抬起手想敲一敲,余光里两个守卫的表情却生动诠释了什么叫做欲说还休。

    其中一个揖了揖手,端着笑容委婉说道:“这个…确实是天色不早了,殿下今儿忙了一整日… …至于您的手,”守卫心善,也是瞧着她委实可怜,便小声露了个底儿提点,“陛下确实有意拿您一只手送往两军阵前去,不过我们殿下是什么人,怎么会拿女人来开刀?帝姬只管把心放进肚子里,只当从没这事也就罢了!”

    谈及靖王,守卫无意间露出满面的神气,另一个也帮腔说是,“可不,帝姬莫要怕,您瞧现下里这也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抵达都城就是这几天的事,您做好准备,此事却不必放心上了。”

    旁人的劝慰总是有奇效,德晔听了慢慢在心里消化了他们的话。

    只是会想,不晓得裴若倾与他那身为皇帝陛下的兄长相处如何?为臣子的忽视一国之君的命令,当权者心里肯定会有疙瘩。

    她到底是庆幸的,犹如吃了颗定心丸。假如靖王当真记仇存了心地整治自己,她就算是千手观音和蜈蚣也不够他剁… …

    卸下一个顾虑,德晔溜溜达达回房,不成想画红正跽坐于软垫之上等候着她。烛火跳得厉害,她的脸便在光影里一同闪动。

    德晔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奇道:“怎么起了?”从小到大都是,画红总能在她鬼鬼祟祟的时候神奇地出现。

    “这话该我问帝姬了,怎么起了?”画红反问道,说着爬起身,捧住了帝姬的袖子用力嗅了嗅,一股子幽幽白檀香便萦绕鼻端。

    主仆俩一对视,一切皆在不言中。

    “… …怎么会屏不住去寻那靖王了?帝姬糊涂啊… …”画红甚至有些难以启齿。她自觉自己是一心为着帝姬好,为着帝姬能够平平安安,她却硬是要去找那位。

    靖王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大家再清楚不过,他坑杀万人的残暴事迹无人不晓,民间百姓吓唬不乖的孩子就会说出靖王裴若倾的故事,效果往往显著——小婴儿不再哭,熊孩子不敢闹。

    自然了,那些故事大多是口口相传中的以讹传讹,敌国有意的添油加醋和渲染。不过长此以往,靖王便成了行走的活夜叉,在当世大多数人的想象中就是个五大三粗人见人避的形象,简直是张飞再世,男版钟离无盐。

    画红如今见过靖王本人,靖王的相貌委实与传闻大相径庭,也正是因他生得俊致漂亮,她才怀疑帝姬年纪轻容易被表象所蒙骗吸引。依她看来,男色同女色没什么区别,常说女色误国,可沾上了男色亦是会倒大霉的。

    “在你心里我成什么人了?”德晔盘腿坐下,她是有分寸的,两手捧着脸,身子倚在四方桌上温吞地说:“说实话,我现在最最迫切的就是想快点去大晋,日也盼夜也盼,只求不生出枝节来,可就是没想到两国这个节骨眼上打得热火朝天… …”

    晋殷越是水火不容,她的处境就越危险。

    这次是殷帝想拿她撒气,保不齐下回就有这样那样的大殷文武百官上奏拿她说事,靖王不会一直好心眼地帮她。他不落井下石就是做善事了。

    德晔摊了摊手,“我打听过了,剁手的事是确有其事,不过好在靖王并不打算拿我开刀。”

    这不算什么,有件事她比较在意,目前看来大殷那位陛下其实才是难对付的角色,而今只能期盼他不要拿着她这根鸡毛当令箭,对大晋提出苛刻的条件。

    她接下来的路还很难走,想到这里,心便灰了几分。画红见帝姬郁郁的模样,就也安静下来,两人对坐着,相依为命多年,期待中的好日子永远在“以后”。

    过了三日,日向西斜,殷军行至大殷都城兰凉城外六里的官道上。

    皇城近了。

    两旁群山青翠,白雾里裹挟着清脆的鸟鸣,升平帝姬因连日来舟车劳顿病倒了,此际正歪在引枕上,两眼无神望着德晔挑起的车帘。

    “就快到了——”德晔回头说与堂姐,她身子不大好,她很为她担心,想了想,坐过去握住了升平的手,“姐姐还是打起精神来为好,等你进了宫,往后还不知要怎样过活。总不能老这样病歪歪的,心里始终该有成算,到底是接受裴灵儒,还是、还是抵死不从?”

    裴灵儒是殷帝的姓名,德晔也是趁着现在还能叫皇帝的名字过过嘴瘾,其实她根本不晓得要怎样劝慰升平。路要怎么走是她自己做决定,她不能劝她为了活命而对一个灭国仇人曲意逢迎,也不能怂恿她做个贞洁烈女吊死在殷帝跟前… …

    车轮一圈圈碾过土地,辘辘的声响提醒着她们即将抵达兰凉,升平恹恹地闭上了眼,嘴唇蠕动说:“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起德晔夜半无人时偷偷告诉自己的话,眼睫动了动,“哥哥逃出去了便好,我会活着,哥哥一定会来救我。”

    认真说起来,比起别的帝姬,她们已然是幸运的。这一路上两个多月,风餐露宿,往日里养尊处优的娇滴滴帝姬们怎么受得了这份苦,死的死病的病,侥幸活着也是被送人为妾为奴的命运,从天上掉进地狱。

    德晔叹了口气,有亲哥哥便多出几分底气,升平和自己还是不同的。

    她真羡慕她,要是自己也有个亲生的兄长能够期待依赖,也不至于整晚整晚难以入睡,托了身体好的福,才没像升平这么病着。自己长得也不丑呀,为什么裴灵儒能看上升平从而保下她,裴若倾就不能被自己迷住呢?

    他要是被自己迷得五迷三道的,她小日子多好过啊。

    这些是她闲着没事瞎想,她其实知道极了,他们很难再有交集。靖王不是还要娶庄王的小郡主么?娶亲是最常见的拉拢,只是他心里装着一位神秘的翡翠坠子主人,小郡主怕是很难得到夫君真心相待了。

    不知过去多久,马车外的人声鼎沸召回了德晔无处安放的思绪。

    她从窗缝儿里望出去,原来已经进了城!两旁酒楼林立,楼上楼下街道上围满了人,俱是欢呼雀跃靖王得胜还朝。

    德晔只看了几眼就看不下去,殷人的喜悦与己无关,与升平也无关,是建立在她们的悲伤之上的。自古以来,成王败寇,落到这个地步还是要怪宁帝!她这位皇叔一味的沉迷女色,被妖妃迷得晕头转向,不思社稷,只会抢江山不懂坐江山,澹台氏的列祖列宗不会饶过他的!

    靖王掀开车帘的一霎望见的便是德晔帝姬愤懑难平气咻咻的小脸,他启唇的动作稍有停滞,须臾方对升平帝姬道:“还请帝姬即刻下车,入宫的轿辇已经候了多时。”

    升平花容失色,苍白的病容愈发白得像纸,“现在便要去么?是我一个人去,还是阿卷妹妹也要一同前往的?”

    从她的角度,当然是希望有人作陪的,满脸希冀呼之欲出。

    “澹台云卷不去。”靖王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升平帝姬眼里仅有的光彩也沉寂下去。

    德晔皱了皱鼻子,裴若倾未免太没有同情心,话说得这样直白,没看升平正病着么?可她对现状同样无可奈何,用力地握了一下升平的手,低声咬耳朵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姐姐此次入宫,一切都要以自己的安全为前提,倘若… …”

    她终究是忍不住说了心里话,“倘若裴灵儒果真对姐姐一往情深,那姐姐也可以尝试着接受,总之,千万不要毫不理睬他… …伴君如伴虎。还有太子哥哥,也不知他哪一日才能出现,又是不是一定靠得住,我也不多说了,姐姐比我心思通透。”

    不要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这个世道,女子比男子活得不易,德晔拿过帷帽帮升平戴上,绝美的容颜便覆在白纱后。

    升平帝姬是这样的柔弱,有美貌却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就这般凭着帝王的一时兴起孤身入大殷后宫,以后会怎么样呢?

    德晔怅然望着她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靖王却回眸凝了她一眼,她注意到了,立时正襟危坐起来。

    “我、我呢?德晔却要往哪里去?”紧张又害怕,把对升平的担忧抛到了脑后。

    “... …”

    他竟是片语未留,她于是惴惴不安,如果画红在身边还可以讨论一下,可是画红没被安排和她们坐在一起。她侧耳听外面的动静,人声嘈杂,像被推到了断头台,心绪凌乱得不可收拾。

    街道拐角里,曹佳墨甫一见靖王过来便迎过去询问道:“陛下只记挂着升平帝姬,却只字不提如何处置德晔帝姬——”他舔了下发干的唇,暗自揣度是靖王抗旨触怒了今上,这不今日甚至连面儿也未露,给了好大的没脸,更何况是引起这一切的德晔帝姬。

    “我查了旧例,”曹佳墨垂眸道:“按着旧日例子,昔年擒住的各国皇子,先皇令押入城北地牢,择日或问斩或召见,或赐毒酒都是有的,眼下德晔帝姬情况特殊,我想着,不如暂且先循旧例关入地牢,等候陛下旨意。”

    “城北地牢?”他惑道。

    曹佳墨连连说是,“殿下您经年不在兰凉,不甚清楚也是有的。”他说这些话也有自己的盘算,这一路就没讨过靖王的欢心,而今又明确陛下对德晔帝姬毫无怜惜之意,如此,这便是个对己毫无价值之人。既毫无价值,他何必再为她开罪靖王。

    远处酒楼人声鼎沸,天色渐暗,裴若倾望向空气中虚无的一点,指尖在腰间刀鞘上轻轻地刮过去。“你们呢?大家怎么想。”他问其余的将领。

    大家一向缩头乌龟做习惯了,在靖王问话训话的日常里,素来出头的都是曹佳墨,现下他已然表了态,他们没有任何理由反驳。虽然说把德晔帝姬这般娇小柔弱的小女子投入城北地牢那种腌臜阴湿之地,他们五大三粗的都觉不忍,但是曹佳墨也说了,这是循旧例。

    旧例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位德晔帝姬看似幸运逃过一次砍手,谁知却要落入更悲惨的境地… …

    进了那地牢,可不是关着这么简单。

    车厢陷入昏暗,外间虚弱的光仿佛照不进来了。德晔如坐针毡,既盼着靖王出现,又惧怕他出现。

    她把小几上的花揪下来数数,小时候母后总把她圈在怀里玩这个。母后说,假使是双数,她便替她请一位骑射师傅,假使是单数,她就乖乖收起不务正业的心思。

    她手气不好,后来没能如愿。

    “一,二,三… …”德晔掰扯着花瓣,如果是单数,她今天便平平安安的,如果是双数… …

    不一时,只剩最后一片花瓣伶仃依附在花梗上,德晔咬紧了唇。

    突然有光淌进来,她愣了愣,脚趾都紧紧缩了起来,靖王那一向无甚表情的脸孔从掀起的帘幕后露出,漫不经心道:“出来吧,宫里忘记你了。”

    “忘记我了… …是什么意思?”她扯下最后一瓣,单数。

    靖王没什么好气,直接抓起手头的帷帽扣在她脑袋上,“别愣着,还要本王抱你下车不成?”

    她无端松了口气,立马小尾巴似的亦步亦趋跟着他。

    此际天幕愈加昏黑,大殷是有宵禁的,再过不久宵禁就要开始了,原本人们收摊的收摊,吃酒吃茶的也都收拾着准备往家去了,却在眼尖瞧见靖王身畔那抹窈窕的身影时被八卦之心绊住了脚。

    “那是谁?”

    “这你都不知道?我家男人在军里当差,听说是大宁的德晔帝姬,可怜啊,没爹没娘——”

    “瞎说什么,那位德晔帝姬不是被陛下接进宫里去了,这位是王妃娘娘吧?”

    “你才是瞎说!殿下何曾娶亲!”

    “... …”

    德晔耳朵里涌入四面八方的人声,偷偷撩起帷幔想看一看,谁知道靖王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突然出声道:“别乱动。”

    她唬了一跳,紧走了一会轻声问他,“靖王殿下,我们要去哪里?”

    他蓦地停步,她没留神撞上他的背脊,真跟石头是一样的,又冷又硬,德晔捂着鼻子忍着没叫疼,眼睛都憋红了。

    天完全黑下来。

    右手边有个园子,园门敞着,满园的栀子飘香,宛如一盏盏悬空的白灯笼。树下的女孩裙角飞旋,轻罗小扇扑流萤。真是美极。

    德晔顺着他的目光,裴若倾微微出神,吊起长眉道:“你认得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