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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驱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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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2点半,孟想骑车沿着近海的羽田道奔赴筑地市场,风声潮声行车声,声声入耳,大事小事麻烦事,事事糟心。两侧街景飞快变换,唯有房东太太那恐怖电影大反派式的狞恶嘴脸不停在眼前刷屏,还有她高频率的锐利发言,也时刻在耳边回放,不知不觉激起民族仇恨。

    “孟桑,我儿子马上就要参加高考,这是关乎他一生命运的大事,我们全家都严阵以待,可是您每天半夜都在楼上闹出很大动静,吵得人无法安睡,这对一个因学习压力而导致神经衰弱的考生来说是多残酷的折磨,您知道吗?您别跟我赔笑脸,这不是几句道歉能敷衍的,我估计你们中国人都没有顾虑他人的习惯,在你们的国家无所谓,可在日本就得遵守我们国家的规矩。我们日本人从小就被长辈们教导不能给他人添麻烦,就是幼稚园的小孩子也不会在有人的地方大吵大闹。您的做法实在太欠缺教养,我们家已经无法忍受,只好在这里跟您道歉,这房子不能再租给您了,请您在今天之内搬出去,我会退您押金的。”

    半小时前孟想在和朋友通电话时高声喧哗,惊动了正在挑灯夜读的房东长子,那孩子大约学习紧张,心理负担沉重,在这一刺激下来了个歇斯底里的大爆发。房东家异常震怒,由房东太太出面,毫不留情地向孟想下了驱逐令。孟想早知自己每日夜间出行会招致不满,平时尽量轻手轻脚,无奈这栋楼的墙壁比纸还薄,再小的声音都关不住,仍然不停拉仇恨。今天遭际特殊,心烦意乱忘却禁忌,一不留神就犯了人家的忌讳,被扫地出门也无话可说。

    那小日本发疯时熊胖在手机里也听到了,他不放心,隔了一会儿来电过问,孟想正骑车,用蓝牙耳机跟他通话。得知房东要撵人,熊胖大为光火,骂道:“这个日本老嬷嬷也太嚣张了嘛,当初租房子签了合同,合同没到期,她凭啥子喊你走?”

    孟想苦笑:“合同上写了的,如果侵犯到房主的人身权益,人家有权终止合约。现在他们就以这个为依据,喊我今天必须收拾东西走人。”

    “狗、日的,这个条款才霸道嘞,他们说啥子就是啥子,你也是瓜得遭不住,咋会签这种背时合同?”

    “哪个喊我跑到人家的地盘上来了嘛,想租相因房子,只有听人家摆布撒。说起来也确实是我不对,天天晚起打工,在人家脑壳上踩得乒啊乓的,久了哪个都要叫唤。人家的娃娃马上要高考,日本高考比中国竞争还激烈,上不到好学校就找不到好工作,哪个希望自家娃儿一辈子打烂账呢,还不都盼到他有出息,我影响人家复习睡觉,万一考试考撇了,不耽误人家一生啊?还是个人知趣点,早点撤退算了,免得二天担责任。”

    “唉,你硬是个烂贤惠哦,自己屁儿上的鲜血都没揩干净,还要给别个医痔疮。算了嘛,那你今天啥子时候去找房子呢?”

    “还不晓得嘛,只有等下午放学了再看。我跟房东说晚上8点前回去搬东西,她答应了。”

    “那搬家的钱你准备好没有呢?这一下起码要遭脱20几万哦。”

    在日本租房第一次得交六个月租金,其中两个月房租是礼金,再两个月房租是押金,另一个月房租是给中介公司的,剩下的才是头一个月的租金。退房时礼金不退还,押金得看运气,留学生经常遭遇耍无赖的房东,还往往投诉无门,闷声喝黄连的大有人在。

    孟想现在是负资产,哪有余财搬家?可面对熊胖主动伸出的援手,他仍执拗地选择拒绝。这有一半是在跟房东太太斗气,刚才听到她那些贬低中国人的言论,他简直气涌如山,只苦于理亏,不能直言反驳。此刻不接受朋友支援,是想以实际行动证明,并不是只有他们日本人才具备“不给别人添麻烦”的素质,中国人也有穷不移志的气节,宁可身骨苦,不叫皮面羞,大不了学流浪汉去公园搭帐篷睡觉,男子汉大夫要是这点坎都翻不过,还能干什么大事?

    “对嘛,既然这样你就个人先顶到起,心头过不得就发短信找你的田田妹儿摆一下,不要一个人闷起。”

    “晓得了,你也快去陪你的灿宝宝嘛,今天耽误你们过夫妻生活了,跟他说声对不起哈。”

    “哈哈哈,你娃娃又洗我脑壳哈,他也多担心你的,这个电话还是他催到我打的,有空带他去东京找你耍,我晓得银座开了家四川火锅店,据说味道还多正宗,哪天我们一起去搞一盘。”

    “哪个去银座吃哦,那边的东西都是豁土老肥的,非贵八贵浪费钱,你想吃火锅,到我住的地方来我弄给你们吃,整鸳鸯锅,徐灿不吃辣可以吃白味的。”

    “要得嘛,那你这盘要租个巴适点的房子哦,钱不够找我,滚去睡了哈,拜拜~”

    他和熊胖聊完,刚好抵达筑地市场,这里是日本最大的鱼市,号称“东京之胃”,每天有超过2000吨的水产品交易,附近码头停靠着来自日本各地的渔船,不停输送新鲜货品。孟想的工作就是去码头接货,根据海产品公司的客户名单送货上门,从凌晨三点到六点,在码头和市场间往来奔波,片刻不得歇息。

    跟他一道干活儿的日本人很多,大部分是受“东京劳动组合”安排而来,这是个保护劳动者利益的左翼团体,为了劳资纠纷时劳动者能维持基本的生活,给他们提供临时的工作岗位。搬运工劳动强度大,规定每天工作时长不超过三小时,而且为保证工人的健康,每个人隔天就得换班,一月顶多能干15天,由工头排好上班日程,写在表格上发给工作组成员。

    孟想所在的小组工头是个华人,是朋友的哥们,知道孟想需要用钱,在别处找不到时薪这么高的工作,便偷偷违规给他多排班。但他这边能通融,入管局那边却不行,限制留学生每周打工时间不得超过20小时,所以孟想每个月有一天休息日,能安安心心一觉睡到大天亮。

    搬运工通常两人结队协作,跟他搭档的是个60多岁的日本老头,名叫龟田晃生,这人不到170的小矮子,上身长下身短,一对罗圈腿走路一拐一拐,活像个瘸腿螃蟹,眼睛还高度近视,离了眼镜就抓瞎。他在这儿打工四年,动作依然笨拙,经常捅娄子,要么弄翻推车,要么搬错货物,跟他搭班意味着多干擦屁股的事,因此人人嫌弃。孟想初来乍到时不知底里,被分派上这么个拖后腿的,干了几天瞧出眉目,也体谅他年纪大,想着“吃得亏打得堆”的谚语,凡事多担待。别人不愿搭理龟田,他倒乐意跟他聊天,全当口语练习。

    别看龟田如今落魄,过去可是大公司的中层干部,风风光光干到退休,岂知在安度晚年的时节遭遇了熟龄离婚,被老婆当做大垃圾扫地出门。由于日本家庭的经济大权通常都由女方把持,男方一生的工资几乎都进了老婆的腰包,有的连自家有多少财产都搞不清楚,离婚时再被痛宰一半养老金,瞬间变成穷光蛋。

    龟田就是这样沦为无产阶级的,离婚后租住在政府提供的廉租房里,每个月靠打工糊口,不过他本人挺乐观,成天有说有笑,知道孟想是中国人,便时常跟他聊中国古代史,懂得比孟想还多,最喜欢的历史人物是□□,没事就买关于他的书来看。孟想曾询问缘故,据他说是因为小平同志一生中三起三落,置之死地后仍登上人生巅峰,他想研究其在逆境中的心理,以便日后东山再起。

    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潦倒中还念念不忘再创事业,这对孟想触动颇深,从此将龟田当成励志榜样之一,勉励自己牢记梦想,不畏困难勇敢奋斗。

    这天他也和龟田一边聊天一边手脚不停的干活儿,挥汗如雨三小时,下班时天刚蒙蒙亮,来赶早市的人已聚如蚁群,市场上正在拍卖金枪鱼,一条重达100公斤的蓝鳍金枪鱼拍出了800万日元的高价,据说那种鱼的肉质极其鲜美,入口即化,做成寿司,每一份能卖到15000円,可孟想懒得好奇,他知道自己目前没那口福。

    经常送货的一家摊位老板娘特别大方,每次给她家送货都会请工人一道吃早饭,尽管顿顿是生鸡蛋拌饭,酱汤米饭配新香(腌菜)之类的简餐,但随吃管饱,替孟想省了不少餐费。今天她家没订货,他只好去别处觅食,离开市场前先去一家鱼贩子店里领出一箱装有冰块的海货,用自行车载着,半小时后来到昨晚经过的临近常光寺的小街,在一家名叫“樱”的家庭寿司店门前停下。离营业时间尚早,店门已经开了,店家正做准备工作,孟想提着箱子进店,边擦汗边朝厨房方向高喊:“早上好,大江先生,您订的货到了。”

    门内须臾走出一位穿厨师制服的老者,他身形高大,样貌体面,气质不同于寻常庖厨,带着股高雅的学者风度。

    见面后孟想鞠了一躬,进前递上送货单据:“大江先生,这是今天的货单和发、票,请您过目。”

    “好的,孟君,辛苦了。”

    老先生接过单据,随手搁柜台上,转身为他倒了杯玄米茶。这人名叫大江康太郎,是这家店的老板兼厨师,今年七十有三,曾是东大医学院的高材生,在东京有名的私立医院上班,是个很有身份名望的人。退休后闲不住,跑到这条街上卖寿司,如今也经营了十二个年头,店面小,只有十个座位,顾客都是附近居民,生意不温不火,仅够保本,不过料想他也不稀罕靠此挣钱,在日本像他这种行医数十年,又一生未婚无儿无女的老头子无不腰缠万贯富得流油,晚年开店纯粹为了打发时间。

    孟想是从前年开始给樱寿司送货的,每天当完搬运工就到跟大江先生长年合作的鱼贩子店里提货,原物送到了事,一次800円,按月结账,不用登记,入管局也无从查起,在他是一笔可观的生活补贴。这顺手差事是阿橘介绍的,大江先生跟她关系好,很信任她,连带着也信任孟想,从没刻薄刁难过,每月8号准时发工资,有时还会请他吃寿司。

    今早大江先生还在忙别的事,孟想吃不成寿司,先去松汤洗澡,顺便把昨天借穿的浴衣还给阿橘。可能是他心事重重,打招呼时不如以往有精神,引起阿橘担心,离店时被她叫住。

    “孟君,你吃早饭了吗?”

    “还没。”

    “我也是,我们一块儿去吃猪排饭吧。”

    阿橘喜欢猪排饭,常去离这儿半条街的一家名叫“乐村”的猪排定食店,也请孟想去过许多次。那家店位置隐蔽,藏在巷子夹缝里,路人很难发现。店门仅有一人宽,门楣上方悬挂“童卡次”(日语,猪排饭)的小灯笼,进到里面却是曲径通幽,厅堂足有五六十平米,横七竖八放着几张长条木桌,墙壁上钉着各种套餐的餐牌,最便宜的750円,最贵的1100円,以东京的物价看再实惠不过。进门左边最靠里的是吧台,也就是烹饪操作间,日本的小餐馆厨房都呈开放式,食客可以观看到制作料理的全过程,一个厨师打扮的老头儿正带领一名年轻小伙在操作间里忙碌着。

    这里营业时间是每天早上7点半至晚上8点,他们去的时候店里已有几位就餐的客人,都是周围的邻居,阿橘挨着跟他们打招呼,立刻引起店主注意,那老头急忙把手里的活儿交给伙计,赶到吧台外迎接。

    “阿橘,欢迎光临啊。孟君,你也来啦。”

    “野口桑,早上好。”

    野口桑全名野口幸之助,是猪排店老板,也是个老光棍。中等个头,瘦巴巴的,终年红光满面,瞧着六十多岁,其实已经七十出头。不过这老头子和大江先生风格迥异,后者是知识分子派头,前者市井气浓郁,在东京生活大半辈子也改不掉厚重的关西腔,听谈吐就是个大老粗,为人实诚热情,对阿橘尤其亲切,孟想这外来人接触几次都能看出他对人家有企图,相信在当地老街坊中已是公开的秘密。

    可惜这对看外表完全不般配,阿橘岁数再大也是个漂亮的老太太,而野口长得实在难看,生就的缺陷还能忍,他那张脸却是后天毁容的产物,右脸一道粗长的刀疤从太阳穴贯通到嘴角,状似一条大蜈蚣,随着伤口愈合面部肌肉向上拉伸,右嘴角上翻遮不住牙齿,就是半个“剪刀女”长相,陌生人见了无不心惊。

    老少三人相对哈腰问安后,野口安排二人坐到靠近吧台的饭桌前,屁颠屁颠去给他们做吃的。他开店近四十年,手艺炉火纯青,做出来的炸猪排饭非常好吃,关键量很足,一块猪排有成年壮汉双手掌那么大,每种套餐都配有卷心菜沙拉和米饭味增汤,不够可以随便添,加20円还能换一枚生鸡蛋,饿个三天三夜来也能啖到撑。

    吃饭时阿橘不露痕迹地试探孟想,她极擅沟通,没费多大力气就让他如实道出苦水,得知房东撵人的事她同情又平和地说:“这还真是个大、麻烦呢,不过站在对方的角度想也情有可原,就是太难为你了。”

    孟想不能表现得太沮丧,笑着说:“我每天半夜出门,估计没人受得了吧,房东家能忍到现在也不容易了。”

    阿橘用力摇头:“怎么能怪你呢,都是为了工作嘛,唉~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有没有合适的地方落脚?”

    “这事来得太突然,我需要花点时间处理。”

    “可是他们要你今晚搬家,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找到住处吗?”

    孟想被连环问话阻断退路,筷子机械地搅拌酱汤,瞅着中央那个小小的漩涡,真想一头跳进去。阿橘见他愁思茫茫,正欲开口安慰,野口偷空跑过来掺茶,趁机坐下压低嗓门问:“怎么了?我刚刚听到你们谈话,孟君被房东退租了?”

    孟想点头自嘲:“我老是半夜起来,房东家的孩子念高三,说我妨碍他学习。”

    阿橘抢在野口出声前接话:“孟君每天都去筑地鱼市打工,那边规定了上夜班他也没办法啊。这孩子在日本一个亲人也没有,自己挣钱读书,真的很不容易。”

    野口连连附和:“是啊是啊,我听你说过,孟君念书很用功,每年都拿奖学金,我看了他给你画的肖像,画得棒极了。”

    “野口桑,我们是不是该帮帮他?房东限他今晚搬家,你看你认识的人中有没有谁家里的房子要出租,帮他找间合适的。”

    见野口摇头,阿橘略显失望,但随即又面露喜色,因为野口马上补充:“虽然找不到合适的出租房,但他可以住我家啊,我二楼那个小房间一直空着,收拾收拾还能住。”

    孟想吃惊,拼命晃脑袋,他和野口没多少交情,借宿到人家家里也太冒昧了。阿橘却极力赞同该提议,一个劲儿劝他:“你就暂时去住几天嘛,找房子不能操之过急,太匆忙租到不称心的房子以后还得遇上闹心事。反正野口桑也是一个人住,离这儿又近,每天还能节省好多通勤时间呢。”

    说完就开始跟野口商量怎么帮他搬家,野口说他今晚提前1小时歇业,开自己的小货车去那边取行李,还当场掏出钥匙,让孟想下午有空先去他家收拾房间。

    孟想再推辞,他便使出日本老头儿的暴脾气,虎着脸说:“年轻人不能拒绝老人家的好意,阿橘多关心你啊,你怎么能让她为你担心呢?”

    敢情这老头子助人为乐是为了讨好心上人啊,孟想省悟过来,心想这会儿不领情,没准还会招他埋怨,而且他动机虽不单纯,急人之困的做法却很实在,自己现下走投无路,暂时去过渡几天也解了燃眉之忧。

    于是千恩万谢地接受了两位老人的帮助。

    搬家也不能耽误课程,吃完早饭他乘地铁去学校,东京的地铁站是张巨型蜘蛛网,线路之复杂堪比迷宫,每到营业时段但见人山人海,且与国内车站的喧哗嘈杂截然不同。这里只见人身不闻人声,乌压压的人群像海里的鱼阵,由一条头鱼率领,整齐划一悄然前进,通道犹如划分了车行线的马路,自动分成左来右往的两条线,通畅无阻并行不悖。身处其中只听到行军似的轰隆脚步声,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缓步,大家无不行色匆匆,仿佛身后有一支无形的鞭子在抽打约束。

    今天上午十点四十开课,孟想在车站外逛了一圈,躲开出行高峰期,9点上车后仍座无虚席,他想找个相对宽松的位置,一路退到车厢末尾,靠在封闭的厢门上。乘车期间是日本人最悠闲的时段,很多人趁此功夫睡觉看书玩游戏,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堆满乘客留下的漫画杂志,可随意取看,但孟想眼下离得远,过去拿书得从人群中挤过,无疑会被视作不文明行为,没法打盹儿,刷手机又舍不得流量,只好干站着。

    日本人讲究距离感,即便在狭小的空间里不得不与人近身接触,也秉承这一习惯,人人的视线都放空乱射,绝不在他人脸上流连,在这种环境下,假如被谁盯上,那感觉就分外明显。孟想站了几分钟,觉得左脸有种异样的麻痒,眼珠稍稍偏转,发现后面车厢里有人正隔着厢门玻璃注视自己。按日本国的习惯,发生这类事最好视而不见,因此他一开始也装做不知情的样子,谁知对方毫不收敛,目光仿佛雷达电波牢牢锁定在他脸上,看人影,还是个男的。

    孟想情绪低落,遇见这情形不由得火大,猝然扭头,想来个以眼杀人,眼神飞镖似的射过去,正好戳在一张笑盈盈的脸上。他眼眶里倏地擦碰出惊愕的火花,浑身毛发也如同遭受雷击,竖成细针。

    那张笑脸甜美俊丽,秀眉如画眼带桃花,皮肤像羊脂搓成的,光滑白嫩,红润亮泽的嘴唇比果冻诱人,长在男人身上未免暴殄天物。

    然而孟想的诧然并非出于惋惜,这一霎的感想可由三字概括——“活见鬼”!。

    玻璃后的美青年正是昨晚在公园里非礼他的臭小子。

    噎~咋又是这个娃儿哦,昨天抢了老子的衣服裤儿,害老子瞌睡没睡成,还被房东撵出来,虾子还敢跑到老子面前晃,硬是想挨打唆!

    孟想这一夜遭际惨淡,自思灾祸皆因这青年而起,狭路相逢便想找他算账。无奈一道厢门宛如结界将二人隔在不同空间,他不能出声叫骂,只靠横眉怒眼传递愤怒。青年全无惧色,笑容还加倍甜蜜,眼睛里蕴藏着无尽的秋水春光,眼眶下的丰满卧蚕更强化了这种娇媚的风情,此刻衣衫端正,其性感撩人的程度却比昨晚赤身裸体时有过之无不及。孟想跟他素昧平生,不明白这人为何老冲自己发骚,又惊又气又囧又呆,相信唐僧初见蝎子精时正是此种心态。

    惊疑不定间,对方使出新的恶作剧,朝玻璃上哈了口雾气,用指尖在上面画出一个形状很萌的“爱心”,接着嘟嘴飞出一记香吻。孟想一惊一诧,下意识左顾右盼,生怕周围人瞧见。

    我日,这娃儿到底想干啥子哦?咋个追到老子发情,未必以为我是他的同类?老子这个样子一看就是直男撒,简直求莫名堂!

    孟想人高马大相貌堂堂,以前在国内桃花运极旺,其中就夹着几朵变异品种。美院多弯男,读大学那两年,好些个基佬对他明追暗求,在班上传为笑谈。来日本后也不乏国外友人暗送秋波,前年在西餐厅打工时一个日本男孩对他百般殷勤,有好吃的都藏起来留给他一个人吃,孟想觉察出他的用心后极为别扭,找了个机会跟他摊牌,说自己不喜欢男人,请他别再费心。那男孩伤心难堪,第二天便不告而别,孟想抱愧,没几天也递了辞职书,可是天地良心,他真的从没对男人动过那方面心思,遇到同性示好,永远都无所适从。

    此时那狐狸精似的青年仍眼对眼朝他放电卖萌,他脸越来越红,心越来越慌,又怕旁人看见,回过神后飞快转身挡住玻璃,暗地里自我催眠。

    幻觉!幻觉!都是幻觉!等下放学马上找个庙子拜一下,把这个妖怪赶起跑!

    幸好这段车程不远,几分钟后列车驶入站台,他一出车门便箭步疾走,始终没敢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