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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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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测他已耳闻了吵架经过,孟想的思维按下暂停键,有种高中时躲在房间看毛片,母亲突然开门进来,想切屏,视频却恰好卡在了黄暴画桢上,窘促得无法狡辩无言以对的既视感。想当初母亲宽宏大量,选择性失明地叫他帮忙买菜,巧的是,顾翼接下来的反应彰显出与母亲异曲同工的体贴,笑吟吟说:“现在刚好四点整,我很准时吧。”

    “哦。”

    孟想故作平静地咳嗽一下,把卡在喉咙里的尴尬震碎咽下去。

    顾翼绕到椅子前,问他旁边的位置能不能坐,孟想扛着水泥般僵硬的镇定朝一旁挪了挪,与他保持一人宽的距离。

    顾翼诮笑着睨他一眼:“你有痔疮?”

    孟想躁囧:“谁说的!?”

    “那为什么在一个地方坐不住,要挪来挪去的。”

    “我嫌一个地方坐久了烫屁股,挪到凉快点的地方不行啊?”

    “哦,原来你是热性体质,我还觉得这铁椅凉飕飕的,坐着怪瘆人呢,那把你坐过的暖地儿送我给吧。”

    顾翼凭借厚颜无耻的特长,大模大样坐到了孟想坐过的位置,将间距缩短为零,与他摩肩擦肘互传体温。孟想俨然一颗拧紧了的螺丝钉,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卡在束手待宰的位置,心情随着沙沙抖晃的树木骚动,不仅有愤怒,还摇曳着一些不知名的元素,然而疲于揣摩。

    “长话短说吧。”他以省事为宗旨,撇弃多余情绪,生硬问话,“听说你是东大建筑系的?”

    顾翼反问:“松本小姐告诉你的?”

    “嗯,我再问你,你是不是有位中国女同学,叫田田?”

    孟想说话时有意观察顾翼神色,见他冲自己恝然一笑:“你认识田田?是她的朋友?”

    这下他俩在田田的问题上算是知己知彼了,孟想索性大开天窗,再点上100瓦灯泡,将话照得不能更亮。

    “田田是我的暗恋对象。”

    他的坦言带有示威和声明的双重目的,警告顾翼别对田田动歪脑筋,也别对他存非分之想。

    “原来是这样啊”

    顾翼仍旧笑得无所谓,进而揶揄:“采访一下,你们在交往吗?”

    孟想立马气虚,绷着架势说:“暂时还没有,不过那一天很快会来的,田田是我的梦中情人,我会以结婚为前提追求她。”

    这是他相思犯痴时构思的肉麻话,原先准备说给田田听,今天先拿出来打击顾翼,满指望能逼得他知难而退,不料只换来他的诽笑:“台词挺小清新的,可惜普通话太烂,听起来像乡土喜剧片。”

    “你!”

    “你们成都话跟日语发音模式一致,都不分平翘舌和前后鼻音,可是我听你说日语也不太标准,是怎么回事呢?”

    “老子爱这么说,关你屁事!”

    “我是提点中肯意见,你想想,你跟一个女孩子山盟海誓,本来气氛浪漫,可一表白就是自带喜感的川普,多杀风景,对方很有可能会笑场呢。”

    顾翼专挑人的软肋掐,犹如细巧的冰魄银针,杀人于须臾之间,孟想越发火口齿越不灵便,欲用家乡话骂人,但这小子听不懂,鸡同鸭讲又有什么杀伤力可言?气得两边腮帮子好似血压计的输气球,鼓起收缩几个回合,最终弃战。

    “别东拉西扯了,我今天只想说一件事,你以后跟田田聊天,千万别说认识我,就算她主动问起也要装陌生人,不准多一句嘴。”

    顾翼滑头得很,准确捕捉到情报:“这么说,田田已经知道你认识我啦?你是怎么跟她说的?”

    孟想神似火鸡,脖子都胀红了,捏起双拳蓄势待发,假如顾翼敢以此为要挟,他立马诉诸武力。

    “我们的事你管不着,一句话,答不答应?”

    顾翼瞥了瞥他青筋爆鼓的拳头,面色祥和地问:“你这么紧张,怕我跟她说什么呢?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还是上次一起洗澡的事,又或者是地铁里我帮你……”

    “你是不是安心找打!”

    孟想凶神恶煞揪住他的领口,形同一个在逃犯被人揭发罪行,情急之下有心杀人灭口。

    顾翼也像有九条命似的,笑意取之不竭。

    “田田很讨厌使用暴力的人,你这个样子是追不到她的。”

    “呸!我只教训你一个!”

    “那我算是享受特殊待遇了?这是不是说明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很特别?”

    “我靠,你怎么这么无耻,以后火葬场的人该为你准备炼钢炉,不然烧不化你这张脸!”

    “哈哈哈,孟桑看起来很木讷,其实蛮有幽默感嘛,这点倒符合田田的喜好,再配上你的口音,笑果更妙。”

    存在感这东西很多时候是矛盾冲突的衍生物,顾翼这样分明是在吸引注意,孟想的忿怒在到达顶点时突然明白过来,沿着抛物线一路下滑,砸碎这披着调侃面纱的调戏。

    “你爱怎么鬼扯都随便,反正我和田田的感情不是你轻易挑拨得了的,真要调三斡四,当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使用疑兵之计恫吓,指望这样顾翼就不敢轻举妄动。

    小狐狸机灵地探虚实:“你们关系很好吗?交往到哪种程度了?”

    “………………”

    “你跟她一起吃过饭吗?去没去过她家?”

    “………………”

    “你知道她最爱吃哪家拉面馆的拉面?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

    “你们多久通一次电话?睡觉前会不会相互道晚安?”

    顾翼化身刁钻记者不停追问,一个个问题犹如一块块碎石掷向孟想,打得他鼻青脸肿,他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并非有革命烈士的强韧毅力,而是当真一无所知。田田对他来说是个谜,尽管他花了三年时间用七彩的颜色来粉刷这个谜,但剥离绚丽的涂料,里面仍是混沌不清的昏黑。这个叫顾翼的狡猾男人似乎早已摸清他的底细,将计就计戳穿彩色包装,让他陷入自取其辱的狼狈境地,不久焦躁地发作了。

    “管你屁事!”

    他在外强中干的状态下发火,声势全集中在这四个字上,有如好事小混混半夜砸烂店铺橱窗迅即转身逃窜,他吼完一嗓子也起身欲走。顾翼眼明身快地拦住,惫懒央告:“别生气嘛,我答应你就是了,以后绝不在田田跟前败坏你的声誉,安心して~”

    那张比小白兔还纯良可爱的脸是架强大的过滤器,把对方震耳欲聋的懑愤冲击波弱化成一声无可奈何的怨叹。孟想眉头紧锁地想起一句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名言:美貌是嚣张的资本,擅于运用这种资本的人都是优秀的经济学家。

    面对眼前这皮厚如墙的经济学家,他在针锋相对失利后选择退避三舍,巧妙运用日式冷吐糟:“需要我说谢谢吗?”

    顾翼更巧妙地将计就计再就计:“不用,请我吃顿饭就行啦。”,间隔两秒,配合着孟想的表情掉趣:“你不会这么小气,连顿便饭都舍不得请吧?”

    孟想由撤退改为绥靖,平心静气说:“可以,但今天不行,我有事要办。”

    “是去讨债?”

    顾翼一语中的后假装失言:“对不起啊,刚才无意中听到你讲电话,被房东坑了对不对?唉,你一定遇到日本的小市民了,他们专门欺负老实人,宰起留学生更是一个比一个狠,中文里有个成语叫雁过拔毛,就是为他们量身订做的”

    他的同情是聒噪的孪生兄弟,孟想听着烦躁,闭目塞听绕道而行,但去路再次受阻。顾翼温言劝哄:“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这样凭一时冲动找上门去,不仅讨不到公道还容易惹祸上身,不如让我帮你吧,怎么样?”

    孟想不想给他顺杆爬的机会,不管他多么诚心实意都一口拒绝,顾翼也不纠缠,胸有成竹说:“我又不是没长脚,没你带路也能自己走着去,待会儿在房东家回合就是了。”

    孟想冷嗤:“你又想跟踪我?一个男人老当跟屁虫有意思吗?”

    顾翼轻轻一哼:“我可以直接问田田,她一定知道你过去的住处。”

    “你敢!”

    “这又不是军国机密,有什么不敢问的?”

    一个无赖的威胁可怕之处在于,他能将你的把柄逮蚂蚱似的捉在手中,而他的弱点你却连边都摸不着,孟想为今天这个画蛇添足的约见深深恚悔,像套上镣铐的囚犯被迫踏上起解之路。半小时后他们走出西马込地铁,顾翼说赤手空拳过去胜算不高,得准备点道具,让孟想在车站等他二十分钟。

    孟想压根信不过他,提前警告:“又不是去打家劫舍,难道还要准备凶器,你别乱来啊。”

    顾翼笑道:“我胆子小是个和平主义者,怎么会使用武力?你就信我一次嘛,我在日本卧底十几年,对付真鬼子还得靠我这种假鬼子。”

    他跳上一辆计程车绝尘而去,回来时依然两手空空,孟想不知他袖子里藏了什么乾坤,路上时不时狐疑打量,每次都有因他水滟滟的媚眼无功而返。

    五点半,他们坐在了房东家的客厅里,跟前摆着两杯冷冰冰的水和房东太太冷冰冰的脸。

    “孟桑,话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您想索还押金请去法院起诉,到这里来跟我废话没有半点用处。”

    孟想正要理论,顾翼抢先接话,神态和房东太太反差鲜明,笑容温雅,恰似春天在人间的代言。

    “请先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在下名叫新田翼,是孟桑的朋友。”

    房东太太板着脸客气,眼神直往他头顶飘,大力演绎藐视。

    顾翼言谈自若:“详细情形我都听孟桑说过了,租赁合约上规定,退租时房东有义务归还房客事先交纳的押金,您扣住这笔钱有违契约精神。当然作为当事人您有权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发表意见,但意见成不成立就不是您一个人能决定的了。您说孟桑每晚制造噪音让令公子害了忧郁症,请问您有切实证据支持这一说法吗?比如医生的证明,或是购买相关药品的凭据?这些您想必都拿不出来吧,可是孟桑索要押金的主张不仅有法律依据,也是租房协议上写得明明白白的,您认为哪方更占理?”

    他语如连珠,房东太太几次插嘴不成,等到他说完已憋红了脸,怒冲冲说:“所以不是叫你们去起诉吗?让法院来判决啊!”

    顾翼不改颜色:“呵呵~您的目的未免太明显了,仗着孟桑是外国留学生,用打官司相要挟,路子很对,可是也只能欺负老实厚道的人。我们用不着跟您正面较量,以牙还牙就够了。”

    “你想怎么样?”

    “令公子即将参加高考,德育课的成绩也很重要吧,做人的基本是诚实,假如让他的同学老师知道他生在一个仗势欺人见利忘义的家庭,有一位不守诚信的母亲,他一定会受到学校的重点关注,到时你们恐怕真要去拜访治疗忧郁症的医生了。”

    日本人极其爱惜名誉,譬如一个企业家因公司倒闭自杀,原因不是自身的失败,而是倒闭损害了众人的利益,受害方会将其归咎于企业家的无能,加以声讨,他身败名裂只好自杀。这现象延伸到其他领域也一样,学校出了大规模安全事件,校长会自杀,铁路出了大型交通事故,相关负责人会自杀,甚至有的男人在失业破产后,觉得丧失了一家之主的威严,遭受家人鄙视也会自杀。日本人的这种耻文化和世界第一的抱团意识决定他们在国内对待自己和他人的名誉问题时有一种近乎洁癖的苛刻,如果一个家族中出了罪犯,族中青年男女的婚嫁都会受影响,同理父母若是道德低下,子女也要跟着受歧视。

    现在顾翼陡然击中房东太太的七寸,连孟想都倍感惊错,没料到他会使这歪招,可比单纯的破口大骂狠了十倍不止。

    房东太太浑身发抖,尖声厉斥:“你们怎么样想出这么卑鄙的主意,真下流!”

    顾翼反唇相讥:“比起您的言而无信,只能算半斤八两。”

    “我不会放过你们的,敢乱来的话我也有办法让你们好看,我知道他在哪里上学,会去找校方投诉!”

    “可以啊,只要您考虑清楚了,没人拦您。”

    顾翼了无遽容地撩起上衣下摆,露出赤、裸的胸腹,孟想一看傻眼,只见他雪白的肌肤上爬满青红相间的刺青,罗刹海怪和海浪构成的复杂图案给视觉以强烈的压迫感和冲击感,外国人可能会欣赏这种怪诞的美,普通日本人看了只会震骇。这刺青是他们本国文化中的奇葩产物——黑社会的身份标记。

    日本黑帮大多是领执照的合法组织,一般不会为非作歹,但日本人的阶级良莠观太严,老百姓唯恐跟雅库扎扯上瓜葛,一贯奉行井水不犯河水原则,若是日常生活中常有黑社会分子出没,该家庭在居住地的名声就岌岌可危了。

    顾翼展露刺青的那一刻房东太太惨无人色,好像那些具象的花纹倏忽活过来,张牙舞爪扑向她,把她的安全感撕得粉碎。她颤巍巍起身,咚咚咚跑向里间,又咚咚咚跑回来,将一只信封放到孟想面前。

    “这是你以前交付的押金,总共七万円,拜托赶紧走吧。”

    看她脸青唇白鞠躬求饶,孟想有些局促,反射性还了一礼,拿起信封,不知所措地望着顾翼。顾翼的笑容就像一个中气十足的戏曲家唱出的长调,直到此刻仍饱满充盈,缓缓理好衣衫,优雅地一鞠躬:“谢谢,那么我们就先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