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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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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支持正版  孟想先递上介绍信, 落座时女职员已送来咖啡,石桥部长做个有力的请手势,孟想知道他想先看信,便端起杯子装样。石桥部长快速览毕信件, 笑意仿佛雨季的东非大草原,一眼望不到边。

    “川野老师能介绍你这么优秀的年轻导演给我们,真是帮了大忙啊,以后再也不用为这个项目头疼了。”

    日本人的客套话都是注水猪肉, 得打对折,孟想谦逊道:“让您见笑了,我还是在校生, 也没有相关经验, 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多包涵。”

    “孟桑太谦虚了, 川野老师给我看过你的实践作品, 很有想法和想象力,我们公司就需要你这样有才华的新鲜人, 至于工作不用太担心。公司会派出专门的监制协助你,有任何不清楚的地方都可以问他。”

    “好的,那么请问我今天能见一见监制先生吗?”

    “当然,我这就叫他过来。”

    石桥部长按下手边的座机, 吩咐:“我是石桥,马上联系前田, 就说《菊之乱》的导演来了, 叫他赶紧过来。”

    那边刚应声, 这边就有人敲门,一个不男不女的尖细声音在门外吼:“石桥部长,我是奥斯卡,能进来吗?”

    石桥部长对着孟想咧嘴一笑:“哦哟,这人会分、身术吗,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孟想便知道来人是那个姓前田的监制,忙做好迎接准备,不料门开后两只眼睛被狠狠撒了一吨辣椒粉,汗毛全部奓开来,不为别的,只因那前田监制的打扮太过惊世骇俗。

    他顶多165的个头儿,身形虚胖,比例五短,包租婆发型,上身罩一件仙气飘飘的粉红色长袖丝褂,下身是黑色紧身七分裤,脚踩银色珠片凉鞋,鞋跟起码10公分,手脚指甲都涂得漆黑,如同粘着二十个油亮亮的蟑螂,粗壮的右脚踝套着一串红珊瑚足链,与双手腕上的金镯子斗丽争辉。猪一般粗短的脖子上也杂七杂八挂了两三条五颜六色的项链,整体看去活像装饰臃肿的圣诞树。四肢黝黑,脸却刷得粹白,从而突出了各种比衣物色彩更辣眼的颜色,棕色假睫毛、蓝紫相见的魔幻眼影,铁锈色唇彩,杏色腮红……大概在追求梦露式的复古妆容,可惜那张斑斓的戏脸壳遮不住真面目,孟想一眼看出他的本体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大叔,本能地感慨:“丑人多作怪!”

    前田迈着叭叭叭的鸭子步冲进办公室,见到他,立刻掩口做少女状:“有客人在啊,不好意思,打扰了。”

    他的声音实在难听,像一只乌鸦硬要捏着嗓子模仿夜莺,又像一只利爪使劲抓挠人的头皮,是对承受力的巨大考验。

    石桥部长想是早已通过考验,百忍成钢,夷然自若地向那妖男介绍:“前田君,这位就是要跟你合作拍摄《菊之乱》的导演孟桑,快打个招呼吧。”

    “哎呀,是孟桑呀,可算来了。”

    前田的脸顿时笑成一朵盛开的秋菊,甩荡着走向孟想,双手交叠在腿间,娘里娘气行礼。

    “初次见面,我是前田大河,你也可以叫我奥斯卡,反正这儿的人都这么称呼我。”

    孟想忙不迭起身还礼,想到今后要跟这种老妖怪共事,心里咚咚咚猛敲退堂鼓,大有误入贼船的懊丧。

    等他们相互做完介绍,石桥部长问前田:“你有事找我?”

    前田扬起头夸张地“哦”一下,双手捂住心口走到办公桌前,拖长嗓音抱怨:“石桥部长,人事部是怎么安排的呀,我刚才见了《菊之乱》的主役受,您想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想吗?”

    石桥部长的笑脸一成不变:“听说那演员素质很不错,你还满意吗?”

    “满意?”前田翘起兰花指扶住额头,另一只手撑住桌沿,做出力怯不胜的姿态。

    “部长,您果然没有亲自面试过演员,我待会儿就要去医院看心内科,这颗心深受伤害,正颤抖着滴血呢。Oh, how dreadful. I am ever so sorry.”

    日语语音体系简单,只有“阿姨污欸哦”五个元音,再加上十几个辅音,使得日本人的舌头对付不了复杂的英文发音,一张口都是走调的火星语,这个奥斯卡的英文倒是非常标准,还是圆润的美式口音。

    他极尽做作之能事,但始终是巫婆情状,孟想忍受着鬼哭狼嚎的“娇音”,化繁为简地从他的话里提取出重点——这位监制嫌《菊之乱》的主役受太丑,要求公司另觅人选。

    “这个故事的主题是Supreme beauty,主役受岚空是全剧的灵魂所在,就算达不到剧本描述的倾国倾城,至少也得有七八分的姿色。而现在坐在我办公室里的那个小子,呵呵,您知道我是个gentleman,不会随便对他人评头论足,but honestly,他的长相与角色风马牛不相及,假如由他出演,观众最多坚持一分钟就会关掉电视机。”

    石桥部长微露疑色:“有那么差吗?我明明听他们说还可以啊,是不是你要求太高?只要长得比一般人稍微好看点,用化妆和镜头灯光弥补不就行了吗。”

    “God!什么样的化妆师能化腐朽为神奇呀,您除非把高须整形所的主刀医生请来才办得到。我这么说绝不是因为挑剔,人事部这次真的太过分了,不能因为我们预算少就随便弄个丑八怪来敷衍呀。开拓Gay Video市场是社长和股东们的一致决定,初期制作就这么马虎,还怎么跟别的公司竞争?”

    “唉,你也知道这批项目的先期投资都集中在另外几部剧上,这部上面一开始就不太看好,启动资金还是我们部门努力争取来的,好不容易才在预算内找到演员,你再提换人……”

    “您的意思是预算不够就能随便凑合?我的职业道德可不允许我做这种滥竽充数的勾当,Do it well, or leave it alone.拜托您去跟董事会说取消这部剧吧,我不想让它变成我从业生涯中的disgr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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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过他们的对话,孟想可算了解到内情,敢情这就是部捉襟见肘的炮灰剧,成本小,班底薄,难怪接受实习导演,人家压根就没指望靠这片子营利,所以破铜烂铁随便砸。

    奥斯卡八成是公司一号混人,抗议得不到解决,态度渐趋强硬,不久暴露粗重的糙汉音,与石桥部长针锋相对地争执。石桥部长不愿在外人面前失态,强笑着对孟想说:“孟桑,能拜托你到外面稍坐一会儿吗?我要先跟监制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

    孟想正促刺不安,立马应声回避,来到走廊上他不禁想:剧组成立之初就起内讧,能不能顺利开拍还得打问号,或许就此胎死腹中也很有可能。

    这情况令他矛盾,望着窗外远碎的流云,有些怅然若失,不管怎么说,失去一个实习赚钱的机会,对渴求知识又周转不灵的他来说都很可惜。

    安安静静发完呆,他悻悻转身,一个熟悉的影像跃入眼帘。

    “孟桑,你好啊。”

    Tsubasa!?

    孟想犹如撞见背后灵,惊跳后退,叫玻璃幕墙弹回来,仔细一瞧,今天Tsubasa给人的感觉耳目一新,往常他都是骚浪的代官山潮男打扮,描眉勾眼自带逼格,今天穿着朴素的牛仔裤和带帽卫衣,素面朝天纤尘不染,清新得宛如刚从泉眼里涌出的山泉,年龄感至少降低了四五岁,一派高中生的天真天然。

    假如二人是第一次见面,孟想兴许会被他这副人畜无伤的清纯外表欺骗,此刻只会认为这人换了种伪装,绝不敢掉以轻心,怒形于色道:“你这家伙还敢露面,我正想找你算账呢!”

    他凶巴巴挽起袖子,企图先声夺人,Tsubasa笑指天花板:“你想揍我?这里有监控哦。”

    孟想好似受潮的炉灶点不上火,不想被他当成搞笑艺人,挺直腰板呵斥:“我不是不敢揍你,是怕脏了我的手!”

    “没关系啊,旁边就是卫生间,你揍完进去洗洗就干净了。”

    “臭小子,你存心挑事!”

    孟想猛窜两步揪住Tsubasa衣襟,竖起眉毛做张飞脸,奈何没有一点震慑力,还得到与预期效果截然相反的评价。

    “孟桑,你长得真好看,是我见过最帅的男人。”

    好肉人爱嚼,好话人爱听,一个自身容貌出众的美人言笑晏晏地夸奖对方颜值,不仅是舒心赞美,更是具有权威性的质量认证,孟想并非超脱之辈,岂能免俗?受了这句甜言,就好比武林高手遭遇北冥神功,拳头上的力道速即衰退,热气有如麦浪在脸上翻涌,装腔作势推开他,忿恼嘀咕:“我懒得理你。”

    Tsubasa一双桃花眼又笑成月牙形:“你别不理我呀,不然我就成狗不理包子了。”

    这撒娇和调侃并重的戏谑气得孟想先怒后笑,用成都话自言自语谇骂:“这个小鬼子还多会走国际路线嘞,居然晓得用狗不理包子来洗我脑壳,硬是有意思的很……”

    成都自古阴盛阳衰,没有大男子主义的温床,女性多是家中的掌权派,受她们调教影响,男人普遍有话唠倾向,再老实的也会碎碎念。孟想夹七夹八骂了半天,Tsubasa好奇问:“你在说什么呀?”

    孟想知道日本人多疑,看到中国人当着他们说国语就怀疑是在批评他们,冷笑讽刺:“我在夸你嘴甜,会说话。”

    Tsubasa当场否定:“不对,虽然我听不懂四川方言,但是你说的绝不是这个意思。”

    “哈,你连我说的是四川方言都听得出来,别告诉你还会讲中文。”

    “我当然会讲,那是我的母语啊。”

    他陡然切换音频,一开口几乎把孟想吓爬下,瞳光直撅撅地在他身上扫射十几遍,艰难地挤出一个七翘八拱的疑问句:“你、你是中、中国人?”

    Tsubasa微笑:“从血统上来讲是的。”

    这是日籍华人在回答国籍问题时的常用答案,孟想会意:“你已经归化啦,是在这边出生的,还是小时候跟着父母过来的?”

    他得出这种推论是因为在日本连续居住5年,工作满3年(留学期间除外)才能申请加入日本国籍,称之为归化。Tsubasa看来不过20出头,要取得日本籍只有一种可能——跟随父母一共归化。

    事实确是如此。

    “ 我八岁跟父母来日本,在这儿生活了十四年,高中时入的籍。”

    “这么说,你的姓也改成日本人的了?”

    日本姓氏千奇百怪,有姓厕所的(御洗手),有叫屁股的(泽尻),乃至以鼻毛、上床、肛-门、龟-头为姓的都有,可中国的百家姓在其中所在的比例少之又少,入籍时如果户籍所查不到申请人的原姓氏就会要求对方改用日本姓氏。

    Tsubasa说:“爸妈随便乱起了一个,当时我们住在新田小学背后,就姓新田了。”

    孟想哼出鄙夷:“啧啧,我们中国人讲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这种就叫汉奸。”

    “那是用来对付日本人的,家里的亲戚还叫我原来的名字,你也可以,我叫顾翼,顾惜的顾,羽翼的翼。”

    他说着一口字正腔圆的国语,比孟想的椒盐普通话地道得多,同宗同族的亲切感有效冲淡先前的隔阂,也大大降低了嫌恶,可孟想仍不尴不尬抗拒接触,冷场一分钟才蹦出一句:“你这名字起得搞笑,顾翼,故意,听着就不像正经人。”

    顾翼反讽:“当然没你的有深度啦,孟想梦想,一听就是个爱做白日梦的家伙。”

    像是嫌孟想翻脸速度不够快,还笑粲着煽动:“建议你还是用日语骂人,你的日语比普通话标准,至少能捋直舌头。”

    “我去……”

    孟想心肺肝胆都泡在烧酒里,呼出的气能当燃料使,瞪眼咒骂:“怎么会有你这么讨厌的人啊,你妈是不是存心报社,生你的时候专门挑过时辰?选了个神憎鬼厌的八字,气死人不赔命。待会儿我就出去买袋盐巴洒一洒,真晦气!”

    顾翼笑道:“你要驱鬼?食盐只能用来赶日本的鬼,对我不起作用。”

    “没空跟你鬼扯!”

    孟想拙于舌战,短暂切磋已明白自己没胜算,粗鲁地挥手撵人:“别再骚扰我了,我来这儿是办正事的,识相赶紧走!”

    顾翼耸肩:“你以为我是跟踪你来这儿的?我也没想到会凑巧遇上你啊,我是过来找朋友的。”

    “切,撒谎不打草稿,你朋友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