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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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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已淅淅沥沥下了许多日。

    顾渊坐在院内的小亭里,仔细检查了随身的那一柄佩剑,眼前走马观花般晃过多年人生,上门寻事的尹千面却仍没有来。

    尹千面其人,“千面”二字不过是他的外号,因他修行之法诡异,精通易容换皮之术,可变化出千百种模样,只要他看中一个人的容貌,便会写一封信,定下时间,时间一到,他就来取那张皮。

    而这一回,他看上了飞云山庄的大小姐,顾渊嫡亲的妹妹顾雪英。

    看过那封信后,顾渊就已定了主意,他深知自己不是尹千面的对手,便决定遣尽家仆,分散家财,借此让母亲与妹妹混入仆从中逃出山庄去,自己则留在庄里,侯着尹千面。

    他本来一心求死,可到了死前,却又忍不住奢求上苍眷顾,让自己活下去。他觉得腹中有些饥渴,决斗前是应当吃饱喝足的,可庄内的仆人早已散去,没有人会为他准备食物,好在面前小桌上还摆着果盘,便随便拣出些水果充饥。

    顾家家风严谨,顾渊自小被教着做一个举止得当的翩翩君子,现在想来,很多事他都未曾做过,难免留几分遗憾。现今却有一件事是可以做得的,顾渊望着那果盘愣了会儿神,随手将手中的果皮丢到地上,可动作中不免带了一丝拘谨,心里想着怎么丢才符合他君子的风范。香蕉皮丢出去了,划出一道弧线,正落在亭外的台阶上,溅起些水花,顾渊突然心虚了,心想这事一点也不痛快,便想出去将那果皮捡起来。

    他正站起身,忽然便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这脚步声很轻,走路的人好似故意拖着步子,鞋底擦在地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顾渊已然看见有一人拖着步子朝这儿走来,这人不过三十岁的年纪,留了两撇小胡子,穿着一身藏青色的长袍,腰上缀着珠玉,朝他拱手笑道:“顾兄弟,许久未见了!”

    顾渊的心沉了下去。

    这人是他的朋友,顾家出事,他便来帮忙,这年头,共患难的真朋友已经很少了,却不想是害了他。

    顾渊冷冷道:“尹千面,你不必再装了,我已知你不是他。”

    那人突然笑了起来:“顾少庄主,你以为我不知道顾小姐已经走了吗?”

    顾渊心中一跳,他不知母亲与妹妹是否安妥,却也只得压下心头纷乱,强装镇定道:“你既已知道,又为何还要到这儿来。”

    尹千面嘻嘻笑道:“因为我走到这庄里,忽然发现少庄主你的脸也生得十分好看。”

    顾渊退后一步,他早就知道自己今日难逃一死,也想过或许尹千面会剥下自己的脸制成面具,可真听尹千面笑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惊惧,仿佛从骨髓中蹿出来阵阵寒意,引得胃部一阵痉挛,让他几乎要吐出来。

    尹千面向他走来,鞋底拖在地面上,发出沙沙声响,像是绝命之曲。顾渊握紧剑柄,双手却不住微微颤抖,他无论是经验、气势还是修行都落了尹千面太多,他又退后一步,他已无路可退。

    不拔剑,死;拔剑,也是死。

    顾渊迟疑着,而尹千面已然踏上台阶。

    尹千面说:“顾少庄主,你放心,死不会太疼……”

    他话音一抖,整个人突然向后倒去,顾渊吓了一跳,以为是尹千面手法奇诡进攻姿势古怪,铮的一声便拔剑出鞘,却听得一声极重的闷响,伴着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

    顾渊望着倒在地上的尹千面,尹千面的后脑勺正磕在石阶上,淌出一摊殷红的血液,在地上的积水中缓缓散开,无论谁摔成这样,都是活不下来的,更何况他方才分明还听见了颅骨碎裂的声音。

    他怔愣许久,随后将目光移到了尹千面脚边的,那个他方才丢出去的香蕉皮上。

    顾渊:“……”

    天下闻名的魔修,踩着了他丢出去的香蕉皮,跌……跌死了?

    顾渊觉得这可能是个梦,哪怕小娃儿都不能踩香蕉皮跌死,更何况有魔气护体的尹千面……若不是他在做梦,那便是尹千面在使诈。

    顾渊小心翼翼走上前,伸手探了探尹千面的鼻息,尹千面气息心跳俱无,元神已散,看样子是真死了。

    ……这就很尴尬了。

    顾渊呆怔片刻,走出亭子,下了多日的雨不知何时已停了,层层叠叠的乌云后折转透出日光,洒在雨后的庭院之内。

    他听见风声,鸟叫,虫鸣,直至此时,他才真真切切晃过神来,尹千面死了,他却还活着。

    大难不死后他难免有些恍然,来不及再去检查尸体,只想着既然危机已除,那么他大可去将母亲与雪英接回来。

    雨后山路泥泞,顾渊干脆御剑而行,不多时便到了镇外,他偶尔会陪母亲与雪英下山采买,又生得一副俊朗的好样貌,镇上不少人都识得他。他将长剑收起,进了镇子,有熟识的商贩望见他,嗷地大喊一声妖怪,惊得连摊子也不收,转眼间街上行人便已逃了大半。

    顾渊怔愣片刻,忽而想起尹千面精通换皮之法,杀人取皮后还能模仿此人举止,而他遣散家仆,消息早传到了镇里,那些人怕是已将他当成了易容后的尹千面,他苦恼万分,只怕再过上几日,□□们都要认为他是那魔头了,现今这局面,只有快些找到母亲与英儿,他们朝暮共处多年,一定是认得出自己的。

    顾渊正欲离开镇子,街侧却忽有一人上前将他拦了下来。

    “师父。”那人低声说道,“该回去了。”

    顾渊皱眉望着眼前之人,这人着一件深色长衣,戴了黑色纱笠,语调冰凉,像是刻意掩盖着自己的面容,顾渊心下茫然,他左右一望,这街上只有他一人,那人想来是在喊他,而他从未收过什么徒弟,他忽而觉得不好……眼前这位,该不会是尹千面的徒儿吧?

    顾渊小心翼翼同他解释:“我不是你师父。”

    那人语调一顿,若有所思般点头道:“我明白了,您要入戏。”

    顾渊:“……我真不是你师父。”

    那人漫不经心点了点头,冷声道:“您还是早些回去吧。”

    顾渊皱眉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显是怔了一怔,却很快回过神来,大约是以为顾渊仍在“入戏”,便冷冷答道:“黎穆。”

    顾渊毕竟不知尹千面平日里是如何对待徒弟的,不免心下忐忑,生怕自己做出什么古怪的事情来,只得假装自己是尹千面,试探般点头道:“你不必跟着我,先行回去便是。”

    他见黎穆并无过多反应,点头转身离开,这才松下一口气,他此刻只想尽快找着母亲与雪英,见黎穆走远了,便又匆匆召出了剑来,日前他将母亲与雪英送去好友住所,现今二人应当已到了地方。

    他与这朋友熟络得很,加之心中着急,又怕下人也误会他是那魔头,干脆不等通报,自己溜进了院内,掐了法决去寻母亲与妹妹的气息,他走到屋外廊间,听得里面传出母亲的哭声,只觉喉头发哽,立即推了门进去。

    顾雪英与顾母坐在床边,均是满面泪痕,顾渊的那位好友正在一侧细声安慰,房门一响,三人都转过了头来,望着顾渊惊愕不已,顾雪英最先回神,满面惊喜,抽噎着唤了一句“大哥”,顾母已跌跌撞撞站起身,满目泪光哽咽。

    好友却伸手将顾母拦在身后,满面狐疑,顾渊只觉不好,急忙开口解释道:“李兄,是我,尹千面已死了。”

    李显义仍旧十分警醒,他拦着顾母与雪英,上下仔细打量顾渊许久,未曾看出半点端倪,稍稍放缓了一些神色,似乎是快要信了,于是问他:“尹千面是如何死的。”

    顾渊尴尬道:“踩香蕉皮摔……摔死的……”

    此言一出,顾渊便觉得有些糟糕,尹千面修为精深,早已跳出了七情六欲,哪怕是行于镜湖冰面也步伐稳健,怎么可能踩着香蕉皮摔死。可他若假意说尹千面被自己杀死,又有些太过虚假——飞云山庄并非是什么修仙大派,顾家也不过是与几大门派有些沾亲带故的小关系,顾渊是绝不能杀死尹千面这等魔头的。

    李显义冷冷道:“尹千面,你这借口未免太过牵强。”

    顾渊慌忙解释道:“李兄,尹千面的尸体还在庄内,你若不信,大可随我去庄里看看。”

    李显义似乎已笃定他是尹千面,怒道:“你既来此,定是将一切布置好了,魔头,你已杀了我义弟,现今连他的家人都不肯放过了吗?”

    顾渊不知要如何与李显义解释,他想母亲总归是认得出他的,可顾母望着他,一副惊惧悲痛的模样,大约也将他当成了尹千面。

    顾渊怔怔望着他们,尹千面死时,他总想着身后还有家人依靠,可现今连母亲与妹妹也不信他了,他心中抽痛,却不知该要如何才好,他想自己总归是知道些尹千面不知道的事情的,他正要开口,顾雪英却铮地拔出了剑来。

    “魔头,你杀我哥哥,我定要你拿命来偿!”她凄然大喊,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撞开李显义的手,硬要冲上来,顾渊担心伤着她,急忙避让,顾母吓得面色惨白,李显义更是化气为剑,掐诀攻了上来。

    顾渊的修行本就不到家,李显义远在他之上,他仓皇躲了两招,肩侧已被剑气划出了一道口子,血流不止,他只好退到院内去。李显义与顾雪英追出屋子,忽而一阵破空声响,李显义急急刹住脚步,顾雪英撞到他身上,探出头去望,只觉煞气重生,几柄以煞气化成的长剑没入地面,正正钉在他们身前。

    顾渊惊而回头,便见尹千面那名唤黎穆的徒儿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纱笠遮掩之下,倒也看不清神色,只觉他周身煞气浓郁,李显义等人绝不是他的对手。

    李显义惊警道:“你是何人?”

    黎穆并不理会他,只是低声向顾渊询问:“师父可曾伤了?”

    顾渊心中咯噔一声,李显义等人本已将他当成了尹千面,现今忽而冒出这么个周身煞气的魔修来,还唤他作师父,只怕这回他是坐定了尹千面的身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还想再开口辩解,却已哑口无言,全然想不出还能再作什么解释。

    他好容易才将混乱的思绪稍稍平静下来,他想起雪英性子冲动,又见黎穆气势汹汹的模样,若是他还留着不走,几人当真动起手来,雪英与李显义定要伤于这魔头之手,几番权衡下,决定先带着黎穆离开,待他想到办法,再回来与母亲和雪英解释。

    “今日便罢了。”他极力要使语调显得平静一些,却总归是抑不住内心情绪,声音微微发着抖,“先回去。”

    李显义显是松了一口气,黎穆答了一声“是”,先他一步离去,顾渊转过身,步子却发着颤,如何也稳妥不起来,他听见母亲压抑的抽泣,心中如同被人挖去了一块,血淋淋地,抽痛不已。

    “魔头!”顾雪英在他身后凄厉喊道,“我顾雪英生之年,定要生啖尔肉,痛饮尔血,为我兄长复了此仇!”

    顾渊并不作答,却见走在他身前的黎穆浑身一颤,蓦地握紧垂于身侧的手,顾渊一怔,黎穆已大踏步走了出去,倒像是他眼花看错了一般。他再抬起头,只见得半空愁云惨淡,乌云蔽月,连半点光亮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