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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真正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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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开我!放开我!”书生面具被迫脑袋后仰,他被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拖得不断后退,直到退到一个坚硬的胸膛前。

    守门人用胸膛抵着他,左手狠揪着他的头发,右手慢条斯理的举起,轻轻放在他的面具上。

    “……不!咳咳,不要!”书生面具忽然发出呛水的声音,他似乎出汗了,水流沿着他的脖子不停流淌,不,那不是汗,没有人能流出这么多汗。

    简直像是打开了一个水龙头一样,清水永无止境的从面具底下流出来,哗啦哗啦的打在地上,很快汇成了一个小水洼。

    守门人忽然轻飘飘的松开手,书生面具膝盖一弯,重重跪在小水洼里,水花飞溅到宁宁脸上,她连擦都忘了擦,胆寒的看着眼前的书生面具,不,这个时候已经不能再叫他书生面具了。

    他脸上的面具变了,从一张有些轻浮的书生脸,变成了一副痛苦的溺水脸,他双手拼命撕扯着脸上的面具,可那张面具就像长在他脸上一样,怎么扯也扯不下来,就算他将脸在地上拼命砸,可也没能砸破面具分毫,只有水越流越多,流在地上,如蛇一样朝四面八方,朝宁宁脚下蜿蜒。

    宁宁吓得连连倒退,不敢让那些水沾上自己的脚。

    “我……咕噜咕噜……我错了……”对面,书生面具已经爬回了守门人脚下,抱着他的腿苦苦哀求,“饶了我,饶了我……咕噜咕噜……”

    守门人对他的哀求无动于衷,他慢慢转过头来,雪白面具下,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看着宁宁。

    宁宁忽然打了个冷战,然后转身就跑。

    “停车!停车!”抬手拦下一辆路过的的士,她匆匆拉开车门,一边报出自己的家庭住址,一边坐了上去。

    车子缓缓启动,她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不远处,两行灯笼在飘,像灵堂上的两条白色丧幡,守门人立在丧幡下,远远的看着她。

    宁宁慢慢回过头来,低头撑住自己的脸。

    “不可能。”她低低道,“不可能是他……呜……呕……”

    不知道是惊吓过度,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前几天的晕眩感又出现了,宁宁弯下腰,发出一阵痛苦的干呕声。

    “喂喂!你别吐车上!”司机急了,“我把车停路边,你下去吐!”

    艰难的抬起头,宁宁对他说:“送,送我去第一医院……”

    话没说完,她就晕了过去。

    几个小时以后,市第一医院。

    病床上的宁宁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心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再次闭上眼睛。

    “行了,别装了。”崔红梅一边削着苹果,一边淡淡道,“我看见你睁眼了。”

    宁宁无可奈何的张开眼:“你怎么在这?”

    “医院打电话叫我来的。”崔红梅把削好的苹果放嘴里咬了一口,这老太婆虽然一把年纪了,但身体比一些年轻人还要硬朗,牙口也好,咬起苹果来咔咔直响,“钱是我垫的,一共三千块,包括什么胸透拉,心电图拉,血脂检查拉……”

    “行行行,你把单子留下,回头我打钱给你。”宁宁不想再听她废话。

    “……不听听结果吗?”崔红梅说。

    宁宁重新睁开眼,看向她。

    崔红梅手里拿着一张体检报告单,把检测出来的数值一一报给她听,最后淡淡道:“还有白细胞数值2800,差不多只有正常人的一半,医生问我你是做什么的?是不是长期从事放射性工作。”

    她抬头看向宁宁,笑着说:“怎么样?是不是听起来很耳熟?”

    宁宁躺在床上,呆呆看着头顶的天花板。

    熟悉,怎么不熟悉?

    妈妈第一次进医院的时候,得到的也是这样一份体检结果,白细胞数值完全相同,其他误差只在个位数之间!

    “先是你妈,然后是你。”崔红梅狠狠咬了一口苹果,口齿不清的说,“你们两个到底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宁宁还是呆呆看着天花板。

    “……我很想跟人倾诉,但倾诉对象不包括你。”过了一会,她慢慢转过头来,“为什么你要那么对妈妈?”

    崔红梅慢慢停止咀嚼,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你太可怕了,比陌生人还要可怕。”宁宁盯着她,“妈妈对你那么好,你要什么她都给你,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什么德行,可她从来没说过你一句不好,不要说外人了,我都觉得她这样有点傻……你呢?你又对她做了什么?”

    “陌生人。”崔红梅慢慢咀嚼了一下这三个字,忽然冷笑道,“你又确定她是真的吗?”

    宁宁愣了愣。

    崔红梅停顿片刻,双目一垂:“……她真的是我女儿吗?”

    “……你什么意思?”宁宁问。

    “你什么都不懂,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崔红梅低头喃喃,也不知道她回忆起了什么,目光里似乎荡漾起一丝厌恶与恐惧……甚至还有一点点委屈,“每个人都会变,但没有人会像她这样……陌生人,对!陌生人!你不觉得她变得像个陌生人,跟你记忆里完全对不上号了吗?”

    像是困扰她多年的问题突然得到解答,像是困扰她多年的公式突然得到了一个标准答案,崔红梅的精神变得亢奋起来,她手舞足蹈道:“对了,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可以靠整容整成其他人的样子……”

    “够了!”宁宁实在忍受不了啦,她高喊一声打断对方的话,然后盯着对方,一字一句道,“她是妈妈,一直是妈妈。”

    她不知道崔红梅为什么这么不信任妈妈,甚至觉得妈妈是陌生人整容假扮的。但作为一个得到了电影票,去过人生电影院的人,宁宁知道,妈妈一直是妈妈,她的改变不过是因为在电影里呆得太久了。

    就像她自己,两场电影下来,不也改变了许多许多吗?

    崔红梅微微张着嘴,看样子似乎想对宁宁倾诉什么,但听到这句话以后,她没有了倾诉的欲望。

    “……我走了。”她把没吃完的苹果随手一丢,然后起身道,“回头记得打钱给我,还有好好养病,你妈不在,养活我就是你的责任了。”

    尖酸刻薄,眼睛里只有钱,她又变回了宁宁记忆里的崔红梅。

    得得得的脚步声由近至远,眼看着崔红梅就要走出房间,她突然脚步一顿,头也不回的问了一句:“宁宁……你觉得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宁宁本来正在床上闭目养神,闻言一愣,睁眼望去,门口已经没有了崔红梅的踪影。

    只有她刚刚的问题还回荡在宁宁耳边。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一名医生从外面走进来,迎面撞见宁宁的目光,微微一愣,笑道:“你醒了。”

    他的态度很熟稔,像对待自家晚辈,宁宁也同样当他是自家长辈,他是妈妈的主治医师,在妈妈长达八年的看病治病岁月里,是他一直陪伴着妈妈,宁宁甚至知道他对妈妈很有好感,只是妈妈一直没有接受。

    正是因为有这个熟人在,所以她才毫不犹豫的让司机送她来第一医院。

    他走到她床前,欲言又止。

    “黄叔叔,有什么事吗?”宁宁问道。

    黄医生这才回过神来,他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她。

    宁宁没接,疑惑的看着他:“这是?”

    “你妈妈托我给你的信。”黄医生同样满脸疑惑,“她跟我说,如果有一天,你跟她生了一样的病,就把这封信交到你手里。”

    宁宁匆匆抢过他手里的信,撕开信封,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

    一封信,还有一把钥匙。

    宁宁展开信一看,上面是宁玉人熟悉的笔迹,她在信上写了两行字。

    “如果你看到了这封信,说明你已经走上了我的老路。”

    “我给你留了一样东西,东西放在阳明路404号,钥匙在信封里。”

    阳明路404号,是一个小公寓楼。

    不顾黄医生的阻止,宁宁紧急办理了出院手续,黄医生请假跟她一起来了,公寓楼是宁玉人买的,但房产证上写的是他的名字,他不但是信的保管者,也是东西的看守者。

    公寓楼不高,一共四层,每一层能住三户人家,他们一路走来,碰到的住户都亲切的喊黄医生房东,黄医生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他带宁宁来到404号房前,一边用钥匙开门,一边对她说:“这是你妈妈存东西的房间,里面的东西我一样都没动,就是偶尔进来打扫一下。”

    房门打开了,宁宁慢慢走进去。

    “我在外面走走,你有事叫我。”黄医生说完,关上了房门,将这个房间完全留给了宁宁。

    宁宁无暇他顾,她慢慢环顾四周,只见从左到右,整个房间密密麻麻挂满了面具。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被那么多的面具包围在其中,宁宁忍不住浑身上下都不舒服,甚至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人生电影院之中,她忍不住抱住胳膊,匆匆离开客厅,进入到卧室里。

    也不能算是卧室,房间里没有床,只有一台电视机,一台影碟机,一台录像机,还有一把椅子。现在的年轻人都习惯用电脑下载电影看了,但是宁玉人因为时代的原因,所以还保留了看碟片,以及看录像带的习惯。

    宁宁在房间里没找到碟片跟带子,只好回到客厅,在面具的重重包围下,翻出了一个保险箱,她用手里的钥匙打开保险箱,露出里面放得整齐的录像带以及碟片。

    但中间的位置,还放置着一个小保险箱。

    箱子上写着一行字:“我们的纪念日是几月几号?”

    “2012年3月21号。”宁宁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密码箱上输入2012321,咯噔一声,箱子打开了,呈现在她面前的依然是一张碟片。

    宁宁拿着碟片,匆匆回到了卧室,将电视机跟影碟机一一打开,她把碟片放进影碟机里,椅子都没空坐,直接跪在电视机前,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眼前的电视屏幕。

    画面短暂的停顿之后,宁玉人的脸出现在屏幕中。

    她打开眼睛,眼神穿透屏幕看着宁宁:“你是不是想问我,人生电影院究竟是什么地方?”

    宁宁愣了愣。

    “答案是——”宁玉人俏皮一笑,“我也不知道。”

    那一瞬间,宁宁抬手捂住嘴巴,忍不住小声呜咽。

    妈妈是最好的女演员,所有人都说她在电视里微笑,就像在你面前微笑,她在电视里看着你,就像在你面前看着你,她现在跟大家是一样的感觉,妈妈就像还活着,活在电视机里,活在荧幕上,永恒不灭。

    “不管它的真面目是什么,但我来说,它就是一个磨练演技的地方。”宁玉人笑着对她说,“对了,我现在死了没有?你外婆有没有来找你麻烦?比如问你要钱或者拍卖我的遗物之类。”

    说到这里,宁玉人掩着唇轻轻笑了一声。

    “我纵容她有我的原因,但你不用纵容她,每个月给她一笔生活费就行,如果她说没钱要拍卖手里的遗物……”宁玉人歪头细想一下,然后朝宁宁眨了眨眼,“那就让她卖吧。”

    “妈妈!”宁宁似乎已经忘记了眼前不过是台电视,她扑过去,趴在屏幕上着急的想说些什么。

    “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证据,从来都不是我穿过的衣服,不是我戴过的首饰,更不会是我的内衣袜子。”宁玉人温柔的看着她,“而是你。”

    宁宁愣愣看着她。

    “……还有外面那些面具。”宁玉人朝她身后看了一眼,眼中充满怀念,“它们每一张,都是我穿越过的人,都是我体验过的人生,这个房间,就是我的人生电影院!”

    年迈的宁玉人温柔一笑,那个笑容惊艳了时光与岁月,趋近永恒。笑过之后,她将目光重新移回宁宁脸上,对她说:“好了,你翻一下影碟机下面。”

    宁宁抬手擦了一把眼泪,右手在影碟机下面摸索了两下,最后摸出三张电影票。

    “我把它们都留给你。”宁玉人柔声道,“总有一天,你也可以打造属于你自己的人生电影院,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要约法三章。”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跟表情都变得严肃起来。

    “……这个电影院肯定不是专门给我们锻炼演技的地方,它非常古怪。”宁玉人沉声道,“我怀疑我们穿越的不是电影,而是过去。”

    宁宁握紧手里的电影票,望着她。

    “过去是可以改变的。”宁玉人竖起两根指头,“但最多不超过两次。记住了吗?重复一遍我的话!”

    “过去是可以改变的。”宁宁条件反射的重复道,“但最多不超过两次。”

    “很好。”宁玉人放下手,继续说,“还有,根据票的不同,我们能改变的内容跟程度也不同,但总得来说,只要不改变主角的命运,我们就是安全的。”

    宁宁将她的话记在心里,认真的点点头。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接受工作人员手里的票,以及……绝对不要逃票!”宁玉人突然眉头一皱,“有好好听我说话吗?”

    “绝不接受工作人员手里的票,绝不逃票!”宁宁急忙把她的话重复一遍。

    宁玉人紧拧的眉头这才松开,她对宁宁微笑,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屏幕上,宁宁忍不住抬起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两个人隔着屏幕,久久的对视着。

    “宁宁。”宁玉人眼中晃动着泪水,“我爱你。”

    “妈妈。”宁宁眼中同样晃着泪水,“我也爱你。”

    影碟里的内容到此结束。

    宁宁擦了把眼泪,把碟子倒回开头,又重新看了好几遍,直到接到黄医生担心的电话,才结束了观看。

    她拿着碟子走出卧室,再次环顾眼前的客厅,环顾眼前的无数张面具,心里却有了完全不同的感受。

    “这是妈妈的电影院。”她喃喃道,“这是妈妈的人生……”

    那些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全部化作妈妈的面孔,从四面八方,温柔的注视着她,宁宁忍不住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但忽然之间,她想到了什么,笑容一点点从她嘴角消散。

    “……为什么说过去是可以改变的,但最多只有两次?”宁宁慢慢转过头,看向身后的卧室,看向卧室里那台黑洞洞的电视机,“妈妈,你到底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