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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 菀彼桑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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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菀笑起来很惹眼,宝石似的大眼睛扫了一遍不大的正厅,明澈如泉的目光就落在忙碌的女医师身上。

    旁边引路的青年医师小声殷勤道:“这就是苏副使了,在下给小姐上茶,小姐先坐这儿……”

    肖菀见那是给病患候诊的软椅,便不去歇脚,悄悄地站在不远处聚精会神地看。

    房内一共只有五六个人,一个穷酸书生模样的人几乎伏在了一张处方上,费力地辨认着字迹。对面蓝衫子的女医师没有半分不耐,细细跟他说了所有的药名,像是一点也不觉得意外。而后她闭着眼睛往后靠了靠,一张脸正好朝着自己的方向。

    肖菀暗自惊讶,没想到这位副使生的不那么像中原人,五官的轮廓稍稍深了些,却依旧清丽明秀,看起来非常舒服。

    副使拉了铃,无人上前来。两个病人已发现有人站在那里,领路的医师在另一头取了茶水双手奉上,之后就转到一方桌子后开始询问病情。

    她接过杯子道了谢,副使似乎要睡着一般,她不得不出声打破一片轻声细语。

    女医师的眼睛睁开,她霎时肯定了猜测。那一双浅褐色的眸子实在太醒目了,中原人是肯定没有这般浅的瞳色的;不过整体形貌也与其他人差别不大,可能是胡汉的混血,汉人的成分多出不少。

    国朝一直海纳百川。肖菀默默地说,走上前去。

    苏回暖见病人很省心,又来了个不速之客,不禁头痛欲裂。

    不速之客一袭淡紫襦裙,仿若丁香花的脸上笑意盎然,让人怎么也烦躁不起来。

    她看到不过是个年纪相仿、面色白里透红的华族姑娘,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近期的事,笃定没有闹出麻烦。

    苏回暖站起身忍住一个哈欠,亲切道:“小姐贵姓?找我有何急事?”

    肖菀抿了抿唇角道:“并无急事,就是得了空想来看一看。有人托我常来关照苏副使。”

    苏回暖绷不住要笑出声,又听她补充道:“虽然我实际上无法关照副使什么,可还是要尽力的。免贵姓肖,是肖似之肖,住城北玉华坊临甘露街的南面第二个屋子,副使若需要帮衬,去找我就行。”

    苏回暖兀自思索到底是哪位仁兄堪比鲍叔之贤,提到贤之一字,立刻想起一人,随即在记忆中牵出段餐桌上的对话。

    “敢问可是容将军所托?”

    肖菀愣了一下,点头道:“正是。”

    “原是容公子所提的阿菀姑娘。”

    肖菀观她容颜开朗透澈,神情似笑非笑,便玉颊微粉,道:

    “……打扰了。”

    苏回暖表示很欢迎被打扰,请客人入房里细谈。

    肖菀坐在药局副使房间的屏风前,不动声色地打量屋子布局。这屋子当然比她的卧房小,然而整洁大方,简朴雅致。高脚桌上的笔架插戴茉莉小巧别致的浅绿骨朵,青色的花瓶口也缠绕着用绽开花盏编织的花环,还柔柔地垂下几条迎风起舞的雪玉流苏。

    肖菀深吸了一口气,馥郁花香从嗓子眼瞬间漫至全身。白瓷杯里沉沉浮浮的半透明花朵映着琥珀色的茶水,风雅难言。

    “副使果真是心性和静,意趣超然。”

    苏回暖压下了告诉她这种香气很开胃的冲动。

    “姑娘的姓氏倒是少见。”她随口道。

    肖菀闻言知她将自己划入熟人的范畴,就不避讳:

    “家中祖籍广陵,后迁出一支,化作肖氏。”

    苏回暖听明白几分,广陵萧高门贵胄,想是出了什么所谓的不肖子孙,分出来后延续几代至今。

    她越发有兴致,变着法儿套话:

    “姑娘尊讳是哪一个字?”

    “ 草木之菀,合诗中一章。”

    苏回暖道:“是《大雅》桑柔,还是《小雅》正月?”

    肖菀认真说道:“家严嫌《正月》过于郁郁,就合 ‘菀彼桑柔’之意,因此为我取的字就是桑柔。”

    “这样啊,好字。”苏回暖转了转脑子,认为她父亲大人理解独特,分明两篇都不怎么样。

    肖菀不愿多说,只道:“家父未蒙拔擢时做过监察御史,与容伯伯是同僚,所以关系不错。公子怕副使刚到京城行事诸多不适,让我陪副使说说话、领副使转一转繁京,我无法推辞。”

    苏回暖徐徐道:“正常人都无法拒绝容公子请求的,何况是兰台寺大人家的女公子。”她端起杯子,躲在后面偷偷弯嘴角。

    肖菀果然沉默了,微微低头注视自己摩挲着杯沿的手。

    苏回暖好整以暇地喝水。

    “我这人不大擅长说话,但挺喜欢听别人说,繁京我已经转了大半,即使不认得路,也知道七八个名胜,这样一来……公子说姑娘家对门住着位避世的老太医,我或许会上门拜访,姑娘可否替我引见?”

    肖菀淡淡道:“可以。”心中却想这苏副使着实不好相与。

    苏回暖叹了口气道:“肖姑娘,容公子说你心有些重,似乎有理,我见他的次数一只手就数的过来啊。”

    肖菀先是一诧,蓦地一张俏脸红到了耳根。

    苏回暖扶额,感到现在的女孩子都很难对付,容将军也不是她想象的那么周全。

    “还有,姑娘称医师便可,副使仅是个虚职,不抵用。”她和气地说,“姑娘中午有时间么?可有幸请姑娘吃顿便饭?”

    肖菀恳切道:“苏医师,我只想着……他待你与他人有些不同,就打算弄清楚怎么回事,先前多有冒犯,望苏医师不要和我这等狭隘之人计较。”

    苏回暖摆摆手道:“说起来我还要唤容公子一声世兄,家中长辈交好而已,今年初碰巧解了容公子之急,被拉来这里凑数的。还有,容公子性情已是顶好,姑娘性子竟比他还好些,真是叫人唏嘘一番啊。”

    肖菀听出她言外之意,简直坐立不安。

    其实苏回暖也就是想表达这个姑娘容易推到罢了,看到她惭愧又羞涩的样子,忽然悟了为何男人都甚中意这种姑娘。生的美但没有架子,几句话就能打发掉,这才是上上之选。

    “肖姑娘可否赏脸?”

    肖菀连忙点头道:“那个……我做东请苏医师吧。”她涉世未深,说话都十分直白,丝毫不懂曲折迂回。

    苏回暖难得碰见一个比她还缺乏经验的女孩子,估计容将军看上的就是她的单纯娇憨。

    她笑道:“我今早已许诺药局里一位医师去后头巷子里用顿中饭,肖姑娘不嫌弃,我自当付三人的份。”

    肖菀正担忧自己的心思已被看穿面前的人会不喜,哪里会拒绝,遂一口应下。她知晓城南的酒肆远比不上城北她家附近,只认做显露诚意的机会。

    苏回暖不料这位肖姑娘如此好说话,确实与容戬池天生一对,真叫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瑞香换下冰茶,肖菀见她的眼神又柔和了几分,忍不住撑着腮问道:

    “苏医师这屋子清凉宜人,该是放了不少冰块吧?”

    苏回暖一副淡定的表情,“也不算很多。”

    当今市面上冰镇的瓜果点心逐渐流向士庶,可大桶转的冰砖只有富贵人家才用得起。药局每月利润才有多少,供得起冰块不要钱地随便放?

    苏回暖继续平静道:“我除了天天在药局里待上一段时间,也额外接工,再说容公子知恩图报,予我实惠。”

    肖菀惭愧道:“苏医师,我没有别的意思,只纯粹好奇。苏医师怎会是那种奢侈浪费、依赖祖产无所事事之人?方才观医师很细致地嘱咐病人,我心里早明白了。”

    苏回暖咳嗽道:“多谢你如此想啊。”

    肖菀秋水盈盈的双眸似落了星子般亮,丹唇轻启,皓齿如玉。苏回暖看着这芙蕖出绿波的一笑,姑且断定自己是个肤浅的人,她几乎完全忽略这姑娘刚才说了什么诛心之语了。

    燕尾巷是一条毫不起眼的小巷子,从头到尾百来步,住了六七户人家,土坯房青布帘,风一吹破窗纸哗哗地响。

    苏回暖跟着齐明,挽着肖菀的软软的小手硬着头皮往前走。

    巷子曲折,阳光隐到了云层后,显得更加幽深。苏回暖道:

    “天阴的正好,不然会很热的。小齐,那铺子是在巷尾岔路口吧?”

    齐明兴冲冲地道:“是啊,还是在王医师家斜对面呢。”

    苏回暖一滴冷汗滑下来,“……甚好甚好。”

    齐明转头打趣道:“遗憾的是王医师这会儿并不在家。”

    肖菀羡慕道:“你们药局共事之人相处真融洽,我爹说他当年做个御史,连跌了一跤都没人扶。”

    苏回暖真心诚意地说道:“你过奖了,其实也没有多融洽的。”

    肖菀只当她谦虚,感慨万千地将她望着。

    苏回暖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在家?也许人家正在铺子里吃馄饨呢。”

    齐明碍着生人,只道:“打杂的阿贵见他缺衣物,领他回去拿些葛布去了,他家住平杨坊,来去估计要下午才能回家。”

    苏回暖惋惜道:“以后有空再带上他吧,这次就算了。”

    齐明的肩膀抖了抖。

    向右转了个弯,一阵熟食的香味远远地飘了过来,三人精神不由一振。

    苏回暖僵在路口,只见两队人浩浩荡荡地挤在一个摊位前,后面的大声催促着。行色匆匆的大娘大叔们或拎着荷叶包,或端着加盖的大碗,迅速从两边灵活地挣脱人堆。

    齐明拉住一个问,得知店里的座位要等,很多街坊邻居是为省时间带了吃的走,吃完了再把碗送回来。

    苏回暖询问了两人意见,决定就等一下,反正时间比较充裕。

    面条是现成的,细长的挂面、宽宽的面片、还有圆溜溜的面鱼,淋上一层稠稠的汤汁后卖相可观。

    老板娘是个三十来岁的北方人,自称在随州长大,饥荒之时跟家人一同南下安家,学得一手家传好手艺。齐国对流民可谓不能再积德,除了附籍是常事,相当一部分无家可归的北朝人在十几年里作了齐户,与齐民一样身份,纳一样赋税。

    店里伙计搭着汗巾端上三碗面,殷勤地告诉付账的女主顾几盘小菜稍后就上桌。

    他们耐性都不差,等了两刻钟,一个桌子的人终于离开,几人将桌子团团围住,生怕被人抢了先。又过几盏茶功夫,腹内已被热腾腾的面汤浓香搜刮的饥肠辘辘,此刻盼来了吃食,恨不得多长一张嘴扑上去。价钱比一般铺子高了些许,但就是让苏回暖再加半倍的铜钱她也绝对愿意。

    她那一碗是黑鱼汤面,去骨拆肉,白如凝脂的鱼片上渗着几丝短短的纹理,同色的宽面均匀地撒着火腿薄片和碎碎的蘑菇粒、笋丁,椒末与豆豉放的不多不少,一线辛辣融着醇厚的鲜,无需着醋,尝一口根本停不下来。

    另外两碗均是细如蜀丝、靡如鲁缟的细面,一碗椒末与芝麻屑同拌,酱、醋、虾仁、骨汤混合,绿油油的葱花点缀其间,味道浓郁,色泽煞是鲜艳;一碗是鸡汤打底,鲫鱼肚和鸡丝交覆,玉兰片上盛五花肉末摆成花形,异常吸引目光。

    苏回暖道:“大家夏天不免贪凉,吃多了寒性之物,适当进点平温的鱼虾不必怕上火,这里没有冷淘倒也可行。”

    话音一落,三双筷子疾如闪电捞向碗中。吃到一半,伙计送来了一碟油爆腰花,一碟水煮白菜,和一小碗滚水焯过的糖拌马蹄。

    苏回暖这几日果蔬吃的多,见到油荤两眼放光,腰花嫩脆微辣,刀工极佳,牙齿一咬烫的舌尖发麻。

    肖菀没想到一个小铺子竟有这般好的手艺,面食做的一点也不亚于高价的酒楼,便记下位置等以后常来。

    苏回暖撑下许多东西,饭毕底气大增。她扫荡时偶尔瞟肖菀一眼,这姑娘吃相文雅得很,细嚼慢咽不闻响动,碗底干干净净,显然家中教养很好。

    齐明心满意足道:“早知道有这么个好去处,我也不日日在药局里对着灶台发愁了,烙个饼硬得和石头似的,一根粗面能把人绊倒!”

    苏回暖有个勤奋上进的小丫头,没事常出入厨房学些炖汤小点,她前几天食不下咽,后来就慢慢享受了,体会不到民生疾苦。

    未时过半,肖府的马车已停在巷口。中年车夫怕小姐到偏僻之地不安全跟了来,觉得时辰差不多了,于是请小姐回府。

    肖菀上车前“哎呀”一声,道:“光顾着吃,我都我忘了跟你说吴老太医的事……对了,我这个月下旬有些麻烦,可能得乖乖待在家里,回暖,你一定要来找我呀!”

    苏回暖一顿饭的功夫与她混熟了,笑道:“没关系的,我只想向那位老前辈了解了解太医院的运作,又不急。不过我这两个月也应该会忙的脚不沾地,你且安心处理你的麻烦事。”

    肖菀露了半张脸在车帘外,依依不舍地道别。

    车子走远后,苏回暖问齐明:

    “你觉得这姑娘怎么样?”

    齐明向来无话不说:“御史大人家的小姐竟也活泼可爱,我还以为是那种一本正经、书读多了的呢。”

    苏回暖道:“民风够开放的啊,官家小姐与民同乐,有个陌生男子也就算了,还没人在后头看着,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齐明眉稍一跳,道:“苏医师,在下以为你言行一致、知行合一的。”

    苏回暖袖子挡在脸前,拿棉帕抹了嘴角道:

    “既然如此,那就别改观了,我只是喜欢实事求是而已。挺可爱的女孩子。”

    阴沉沉的天空下,两人不紧不慢地踱到了一家门前。木门掉了漆,夹竹桃郁郁葱葱,倏忽冒出一只灰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