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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永夜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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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03年, 新奥尔良一栋乡村别墅庄园里, 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舞会。

    这是热情好客闻名并且尤爱撮合那些尚且还未谈婚论嫁的男女们的庄园主每周五必定会邀请众人参加的晚宴。由于别墅位于老城的法语区, 法兰西人的浮华奢靡与浪漫风情仍然留存在此地的每一寸建筑之中,从庄园遥远的草坪望去,别墅线条优美, 结构交错复杂且富丽华美。厅堂内大量采用圆柱, 圆顶和雕塑的古典风格, 外表加上许多精细饰物,闪耀大理石的辉煌华丽, 倒映来客脚步腾挪转移时的那份美如虚幻的光影交错之感。

    温柔高雅的小步舞曲响彻了整个庄园的夜晚。

    辉煌明火之中, 其中一位长相颇为端正,看上去风度翩翩礼仪十足却婉拒了众多邀舞的中年男士, 从一众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女士们中一眼瞥见了一个不同寻常的身影。

    虽然隔着半个明亮的大厅, 身影交错闪烁,他只看清了一面被蕾丝高檐礼帽遮挡的半边侧脸, 但那流畅精致如同银尖笔画作的线条仍然瞬间摄住了他的心神。他情不自禁地从人群之中穿行而过, 带着礼貌的微笑点头问候致意周围向他打招呼的女士们,然后跟随着那个身影来到了舞会更清静的角落中。

    有绛紫色厚重的天鹅绒帘幕遮掩, 大多数人都无法注意来自这里的目光和打量。但他从未转移过眼神,因此很轻易地就发现了阴影之中优雅站立的身影。

    在这个尚且崇尚法国宫廷风情的一隅,选择繁复华美的服饰仍然是舞会的主流。来到这里的女性抱着寄托终生的想法会绞尽脑汁地将自己打扮成城中最美丽的人,而且最近非常流行装饰珍珠的捻线腰带, 以及宝石镶柄的鸵鸟毛羽扇, 更有身份地位的女士则会炫耀般地带上天鹅绒和皮革制成有刺绣和珍珠装饰的提包。缎带花边和珍珠更是习以为常的饰品。

    但他看见的这个女人不同。

    非常独特简洁的装扮, 一身黑色丝绒长袍,看得出来质地上乘而异常宽松柔软,使人感觉飘然欲动。宽大的褶裥,纤细的腰身和蓬起的裙裾,每一处都精缀细缝,卷曲的内衬和无尽的繁复细节相得益彰。抽褶缎带几乎布满裙身,肘部是一圈蓬松的彩带,薄而晶亮的织物以及繁缛的荷叶镶边有着蔷薇般的风姿。她戴着丝绒长手套,优雅斜边的蕾丝礼帽矜持地挡住了她的半边侧脸,只能隐约瞧见雕塑般的下颔线条,以及微微抿起上扬,似乎在微笑的嫣红嘴唇。

    乔纳森·麦考利在结婚之前就几乎已然见识过城中所有风姿绰约的女人,含苞待放的,风韵犹存的,珠玉内蕴的。而他妻子死后,他伤心欲绝,很少再与其他女人有过更多来往,他以为下半生再也不会遇见像他妻子那样美丽而聪慧的女人,他以为以他们深厚的多年感情他必定不会再动心生欲……直到今夜,仅仅是一个侧脸,乔纳森·麦考利就情不自禁感到了久违的心跳加速。

    以他前半辈子和女人打交道的经验,他敢确信,摘掉礼帽之下,那个女人会比这座别墅里的所有人都要令人惊心动魄。

    他忍不住满心的躁动,跟着女人的脚步走到了角落,然后顿住。

    他看到对方微微侧过了头,似乎是在看他,似乎又是在看更远处喧闹快活的人群。他隐约瞧见那嫣红的嘴唇似乎上扬了些许角度,他顿时手指发麻,胸腔里不断加快的心跳和炽热的血液让他开始逐渐感到了窒息。

    她侧过了脸,于是他看到了,在这样大家恨不得将精心打扮的脸庞全部暴露在耀眼烛火之下的夜晚,这个女人居然戴上了黑色羽毛镶边的假面!

    他立刻停住了脚步。接着他就听见了一个似乎含着神秘微笑抽鸦片般的微哑嗓音,带着极为独特的慵懒语调——

    “一个有钱独居且英俊的单身汉,跟踪一位无男伴陪同形单影只的姑娘……先麦考利生,让我猜猜,您的下一句话会是‘很高兴认识你’呢,还是‘我对您一见钟情’?”

    他愣了一下,先是惊奇这个嗓音的合乎胃口令人怦然心动,接着愈发高兴了,甚至激动地忍不住再次向前走了一步,想要看清阴影下的脸,“——你认识我?”

    黑裙女人似乎是笑了一下,隐约看得见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望向了他,属于夜晚的颜色,美得如同浓郁深邃的苍穹。

    “我不认识你,先生,”她似乎靠着帷幕,懒洋洋地回答,微微眯起了眼,语调如同餍足的猫,“但我哥哥对这里所有人都很熟悉……他一向如此。”

    “你的哥哥?”乔纳森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戴着假面的女士朝舞会中心望了一眼,定在人群之中那位最英俊,举止最优雅,也最受女士或者男士欢迎的金发男人身上,嫣红嘴角边的笑意愈发幽深了。

    “莱斯特·德·利昂柯特,”她介绍道,调笑的意味很浓厚,“舞会杀手,姑娘们心中那份永远得不到令人痛恨又怀念的风流之怨——”

    乔纳森看了一眼,不得不承认那的确是个非常俊美优秀的男人,像个天生的发光体,在人群里简直容光焕发,是年轻女孩们最爱的那种玩世不恭和风骚不逊,华丽得如同一颗艳色流动的鸽血红宝石。

    他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位英俊到不可思议的新访客,却没想到原来对方竟然和这位女士有着这样的血缘关系。

    乔纳森客套地夸赞了一句,“非常强劲的选手,对于今晚来赴宴的所有小伙子们而言。”顿了顿,“不过庆幸的是,我可不必和如此优秀的人物一同竞争。”

    他话里藏话,塞拉当然不会听不出来。她意味不明地淡淡附和了对方一句,“的确,在我们离家四处旅行的这段日子里,我可见证了无数爱而不得悲剧的诞生,那些可怜的灵魂们,愿他们即便来世也不再遇到我们这样的人。”

    乔纳森所有的注意力都停留在“离家”和“旅行”上,忽略了最后那个意味深长的“我们”。他忍不住又上前一步,尽量按捺住心里的蠢蠢欲动,风度翩翩地询问道,“旅行?”

    “我想您也瞧出来了,我哥哥那根植于法国的‘浪漫’天性,”塞拉望着远处热闹的舞会,嗓音微哑地缓缓开口,“他可受不了家里的古板气氛,他多次离家出走被抓回,而最后一次他成功了,并且一同带走了我……真遗憾那时候我还小,无法反抗他的决定,一直到如今,我都在寻找属于我的家。”

    乔纳森心里一动,他有一个极好的想法忽然冒出脑海。可为了避免令对方觉得他轻浮而不可信,他忍住了激动,尽力平静地继续说道,“抱歉,女士,很遗憾听到这些——不过如果您想要一点帮忙的话……”

    “噢不,麦考利先生,”塞拉轻淡地拒绝了他,“您这样成熟的绅士,想必一定瞧出来了,任何想要收留我们兄妹的人都会收获数不清的麻烦,更何况您对亡妻感情颇深,我认为单身女士抑或单身男士都并不适合去您家作客。”

    乔纳森沉默了一会儿。

    “我爱我的妻子,我承认这一点,”他的语气听上去有点低落,“但今晚之前,我认为我会一直爱着他,直到此刻也是如此……但我也不会否认在看到您的第一眼我就有特别的感觉,而且我发誓,我对其他人从没有这样的感觉——上帝啊我甚至没见到您的脸,我心里再清楚不过您和您哥哥这样的人物一旦到来会有多少流言蜚语,可我不在乎这些,真的。在我妻子活着的时候她总告诉我,人要为自己多活一些。我并非多么忠贞的人,只是在那个人到来之前,我总认为我可以一直坚持下去——”

    他抬起头,直视塞拉的眼睛,放沉了声音。

    “更何况,您和您的哥哥来到这个舞会上,难道不也是这个用意吗?女士,既然您的哥哥了解这里的所有人,那么我想他应该也知道,这个大厅里,不会有比我更好的选择了,不是吗?”

    塞拉轻轻笑了一声。乔纳森心里顿时一颤。

    “‘有空间容纳一些荆棘吗?——他们问玫瑰丛。’”塞拉如此说道,然后一顿,“——希望,您的别墅仍有空余可容得下麻烦才好。”

    乔纳森一愣,立刻激动地露出了笑容,“成千上万——女士,”他说,作为一个奴隶主和数个种植园的拥有者,他的确是整个大厅中最富裕的几位单身男士之一,“……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您的名字了吗?”

    荆棘?玫瑰?难道她叫萝丝?——真是一个很美的名字啊。

    “塞拉。”她如此回答,在假面之下,绽放一个黑玫瑰般的神秘微笑。

    “我希望,您的别墅,真有您说的那样大才好。”

    ——毕竟,越大才越能容纳足够多的尸体。

    ……

    夜晚,当莱斯特从沉眠中醒来,走出那精致华美的卧房,来到餐厅时,发现他的“妹妹”和这座房子的主人已经开始了愉快的聊天。

    他良好的听力让他立刻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无非就是客套地夸赞一下这座房子的布置精巧历史悠久。在他耳中不过都是些乏味的陈词滥调而已。在上层人士的聚会上切勿夸赞他们的家具华美,食物的美味,因为本该如此。不过看在这是他们第一晚入住“新家”的份儿上,他可不会主动开口去驳了“妹妹”的颜面。

    ——关于兄妹这层关系,是这一年多相伴行走以来,他们找到最合适彼此的身份。

    一样精致华丽到失真的美貌,优雅举止,家族遗传般昼伏夜出的秉性,相似的冷血,精明,骄纵,和夜行动物般的神秘感。更何况,兄妹而非情人的联系,能给他们的旅途带来更多便利。

    莱斯特在一路上教导了她许多关于吸血鬼的生存法则和技巧,她一一学得十分圆满。他总是骄傲地称呼她为自己最得意的创造,最完美的同伴,最契合的伴侣。他在她身上找到了从前路易不曾有的认同感,路易曾让他最痴迷的一点就是那金子般高贵的悲悯心,以及残存的人性。但是在塞拉这儿,他总能找到秘密,发掘惊喜。

    比如,作为一个出身卑贱的奴隶,她是怎么会拥有那仿佛天生携带的高雅举止?作为一个异族混血,她从未去过法国,却在他的教导下只用了几天就熟悉了法语。她明明还很年轻,不足二十岁,而他活过百年,也从未瞧清过她眼底的秘密。她像一本望不见尽头的神秘之书,吸引无数人想要翻阅,却只有极少人能读懂其中隐藏的答案。

    这一年来,她无疑表现得十分出色,聪明且服从。一个再省心不过的继承者。她是莱斯特见过的最快适应吸血鬼生活和身份的人,最可贵的是她对杀戮似乎没有丝毫的愧疚之心。这是最为难得的,除了天真无邪不懂世事的孩童,人类的情感总是有着两面性的,像她这样对死亡习以为常的实在不能说是多见。

    而一路走来,莱斯特从未试图刻意掩盖过自己的身份,他的食谱里从来没有像路易那样加入过老鼠的血液。他只喝人血,尤其偏爱年轻女子的鲜血,而且每日必定会痛饮好几位女人的香甜血液。之所以二人从未暴露过身份引起追踪,则得益于她的黑暗天赋,幻境。

    她能让每个对他们真实身份产生怀疑的人陷入她编织的迷梦里,认定一个虚幻的事实,而那个事实里并没有“吸血鬼”这个至关重要的词。

    乔纳森·麦考利不是第一次邀请他们入住的人。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但他却是其中最有诚意的一个。

    他很尊重塞拉。即便他在目睹过塞拉的真实容貌并坚定了爱慕之心后,他依然显得礼仪十足。他迁就兄妹二人奇特的生活习惯,陪伴他们共进晚餐——虽然莱斯特和塞拉到最后什么也没吃进去。他还是一个非常成熟且理智的男人,懂得情趣和适可而止,非常善于聊天和取悦他人。他和莱斯特是两种截然不同受欢迎的类型。

    饭桌上,莱斯特一边百无聊赖地晃着自己手中的高脚杯,一边谈论着昨晚自己遇到的几位“合乎心意”的漂亮小姐。他谈论对方就如同了如指掌,姓名家世和性格讲得头头是道。对于一个才来这里不过几天的新客而言乔纳森的确感到了很惊奇,塞拉已然习以为常。这是莱斯特生存法则之一,了解你将要去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首先则是从最高贵的淑女们开始——当然,这是属于莱斯特的口味,她从未认同过这一点。

    作为一个英俊且放浪不羁的吸血鬼,莱斯特总有着数不清的邀约要赶赴,包括今夜。当他陪同塞拉乔纳森用完餐后就礼仪十足地告别去赴宴了。而这恰巧随了乔纳森的心意——他邀请塞拉去剧院观看一出最近很有名的戏剧。只有他们二人。他可不想带上莱斯特那个闪亮亮的电灯泡。

    据说那个剧团在巴黎剧院展出后引起了很强烈的反响,并进行了世界轮回演出,最近来到了新奥尔良展演。这个机会很难得,乔纳森想要博得美人欢心当然十分慷慨地购置了前排最佳票座邀请塞拉前去观赏。吸血鬼的生活很无聊,更何况他们能够自由活动的时间也只有一天的一半,恰巧那个剧团的演出时间也在深夜,于是她欣然答应了邀约。

    她似乎是猜出了乔纳森的小心思。她并没有告诉莱斯特他们今夜的打算。在打扮得体之后,塞拉和乔纳森坐上了前去剧院的马车。

    到剧院入座,在看到那奇特不似平常戏剧的布置,以及开场诡异阴森的气氛后,塞拉才知道原来这是一出黑色幽默的悲剧。讲述的是关于吸血鬼,少女,战士以及死亡的故事。

    旁白语气戏剧性的夸张。情节很简单,但对于这些抱着新奇心理前来观赏的人来说已然足够惊悚。就这个年代而言它的道具的确引人入胜。只可惜塞拉越看到后面,心思越不在讲述的戏剧之上。

    她看向舞台上的目光渐渐变得奇异起来。

    上面都是一张长完美的悲剧演员的脸,白色皮肤紧绷在细致白骨上,形销骨立的最后阶段,清透得神奇。

    她看戏剧的机会并不多。但她知道有一个地方,与众不同的人能找到平静,丑陋可以变得美丽,异常不受到回避,而是能得到欣赏,那个地方就是剧院。

    她看着那群人神态夸张地扮演着悲喜剧的角色,看到最后,竟然微微笑了起来。

    好一番本色出演。

    这居然是一群真正的吸血鬼,在大庭广众,在人类面前,大肆高调地演绎着吸血鬼的角色,而台下竟无一人能瞧得出来——除了同类。

    乔纳森坐在一旁时不时观察塞拉的神色。发现她在看这样惊悚的戏剧时并没有像其他女士那样动辄惊呼尖叫或者干脆夸张地晕厥过去,而是一直非常镇定平静地坐在椅子上,嘴角甚至含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他顿时心里松了口气,愈发觉得她和那些女人与众不同了。

    等到表演结束,演员谢幕,乔纳森和塞拉一同站起来鼓掌,然后一边探讨着剧情一边走出了剧院。

    ——这就是乔纳森眼里的一切。

    而事实却是,塞拉并没有和他一同离开。而是等到所有人走完,除她以外一个也不剩。她孤零零地独自坐在台下,唯有台上一束白光照亮了一方角落。

    很快,有人出现在了白光之下。

    塞拉抬起头,望了过去。

    是一个非常英俊,骨子里仿佛蕴着法兰西浪漫靡丽风情的男吸血鬼。

    他如同演员开场般站在光幕下,举止优雅翩翩地朝台下的女人微微鞠了一躬,露出一个矜持而成熟的微笑,低沉磁性的嗓音里含着动听的法兰西腔调——

    “我是阿曼德。为您,迷人的女士,我们愿意再展示一场与众不同的演出——您会赏脸与我一同观看吗?”

    他朝塞拉伸出手。眼神和唇角的弧度都是蛊惑。

    塞拉缓缓站起身。她微微一笑,朝台上的英俊吸血鬼轻轻颔首致礼。

    “再乐意不过了,先生。”